纪念姥爷
作者:于玲
往年这个时候,天气转凉前,我妈就开始惦记着给姥爷做两条新棉裤过冬。去年,她把棉裤絮得格外厚,因为姥爷病得已经不能控制自己身体,经常大小便失禁,所以把裤子做得大大厚厚的,里面不用套其他衣物,脱换起来更方便些。
姥爷的病自从姥姥去世后便开始加重,先是遭遇胯骨骨折,后来多年的糖尿病不断加剧,及至今年春天,糖尿病导致眼睛失明,摘除了一个眼球。姥爷很害怕坐车,顶远顶远就是去了趟医院,还是为了把那颗失明的眼球摘掉。
麦收的时候,我妈回老家看姥爷。那时姥爷还能走路,可是经常会走着走着就摔跤。而农忙的时候,家里若是没人,他摔倒了就只能躺在那里,等我姨他们从地里回来。妈说这些的时候,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
到后来,姥爷走不动了,便只能在床上躺着了。
看到姥爷的第一眼,我的眼睛就酸了,这还是我的姥爷么?那个胖乎乎的老头哪儿去了?现在那个皮包骨头的老人,真的还是我的姥爷么?
我坐在床边,抓着他的手,他睁着仅剩的一个眼睛,混沌的眼珠努力看向我,我凑近他的耳朵喊他,姥爷!大姨凑近姥爷大声问,知道这是谁么?他有些茫然,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声音,不认得了!我心里一阵颤抖,仿佛看见生命正在从姥爷身上抽离,带走他的眼睛,带走他的血和肉,带走他的回忆……
第二个周末,我们再回去的时候,姥爷几乎连水都喝不进去了。身体继续迅速消瘦,甚至连假牙都戴不住了。没有假牙的支撑,整个脸凹下去,贴在骨头上,像是一尊雕塑,没有了生气。
那次回去,亲人们把姥爷送回了老屋。这间老屋,是他和姥姥住过的地方,也是我小时候大家族聚会的地方。那时候,妈妈的五个姐妹聚在一起,姥爷坐在他的太师椅上,听着收音机,屋子里喧闹着,处处都张扬着生命的活力。后来,姥姥走了,他也病了,不得已寄居在四姨家。我妈说,村里人好面子,一般不会去女儿家养老。姥爷更是个好强的人,要不是病了,没办法了,他也不会离开那个老院的。如今,他终于回到老房子里,不言而喻,大家已经开始准备了。
姥爷躺在炕上,脸朝着窗户。我妈和大姨坐在床上守着他。我妈把姥爷的手放在她腿上,不断地揉搓。她说,也许揉着揉着姥爷就有劲了呢。那双干枯的手,覆满了老年斑,像是一张斑驳的老树皮。
我妈说,这手还是热的呢。仿佛热着,姥爷就有活下去甚至奇迹般变好的希望。我把手放到姥爷手上,摩挲着,希望他能感知,希望能让他更暖和。后来我要出去了,便把姥爷的手放回到我妈腿上,他立刻紧紧抓住了妈的腿。我想那时候姥爷是害怕的,孤单的。眼睛看不见,只有手边的亲人让他觉得安全。
周一的中午,刚吃完饭。手机响了,是我爸打来的,他很委婉地说,你就别回去了吧。我问,怎么了?爸说,你姥爷没了。我哦了一声,电话就挂了。脑子开始空白,我以为我不会哭,毕竟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可是,我想起那个瘦得只剩下一层皮的姥爷,那么脆弱,那么不堪一击的生命,就这么离开了,从此我妈没了父母,没了赋予她生命的两个人。虽然这么多年离家在外,和姥爷见面的次数少了许多,可是原来那份亲情沉淀在我内心深处,在我不知道的地方,突然爆发。我哭得毫无声息,周边没有人知道,恹恹的午后,办公室的人都在休息,没人看见我颤抖的身体。我跑到洗手间里,眼泪止不住,大颗大颗的,毫无保留地涌出来。
我给我爸打电话说我要回去,想要看看姥爷。可我爸说他们已经驱车在路上了,就不返回来接我了。我从小就被父母保护得很好,他们担心我会害怕,就不让我回去了。
后来我妈说,她给姥爷买了两千块钱的花炮。姥爷离开的那晚,在村里放了整整两个小时。姥爷一生凭借自己本事,把家里光景过得红红火火,走的时候,也得让他光光彩彩。姥爷是那么好强,病了这些年,虽然住在女儿家里,但毕竟是寄人篱下,心里总有些不舒坦。这次,姥爷走得很风光,所有的人都聚在街上看,看那漫天的烟火,即便是邻村也能看到。
人们都感叹,这个老人,真风光呀!
被这绚烂烟火送走的姥爷,摆脱了病痛的折磨,应该能舒一口气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