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龙泉河由南向北缓缓流淌,在西由镇龙泉村前拐了个直弯向东流去,拐弯前三五米处,有座小石桥。小石桥长约六七米,宽也不过二三米,由几块厚石板并摆着搭在几个立在河中的石墩上构建而成。石块没有精雕细凿,被车辙和岁月磨得光滑铮亮,桥身很随意搭接着石墩,也是稳稳当当,踏踏实实。桥面仅能容一辆牛车通过,对面牛车必须在桥的另一头等让。小石桥建于何年何月不得而知,自我有记忆起它便在那里。
那小桥是连接河东河西的通道,我们新合大队的十三、十四两个小队就像是一对双胞胎兄弟,由潘、刘、李、王、施姓等几个家族构成,一分为二两个队,世代混居在一起,没有清晰的界限。耕地也一样,高家营、长线地、火石头地、水道南、水道北等地块,都是一分为二划归到两个生产小队。我们两个队居住在河西,场院也并摆在河西岸,而土地全部在河东,种地收割都要过河。社员们早晨迎着朝阳东去,晚上披着彩霞西归,大田需要的肥料种子要一车车推过河东,收获的粮食也要一车车拉回河西,小石桥把我们的生产生活紧紧地连在了一起。
龙泉河河水是随季节变化而变化的。冬季少水干涸,夏季波光粼粼,如果赶上下大雨,上游湍急浑浊的河水便咆哮而来,瞬间就会漫过桥墩淹没石桥,很快就看不出桥身的准确位置,这时人是不敢走上去的。所以每当大雨将至,在河东干活的人都会互相喊着抢跑着在河水下来之前过河,也有赶不过来被河水隔在桥东的。桥东一左一右两个果园,东面是龙泉的,西面是新合的,新合看果园的老人叫潘春阳,我称呼他二姥爷,平日是个不声不响寡言少语的老实人,可每当这时,他便会冒雨在河边大声招呼那些过不了河的人到他看果园的小屋避雨,等候大雨过了水少了再过桥。也有小孩被水隔在对岸,他就会扯着嗓子向河西岸的人吆喝着:捎个信告诉一声,某某某家的孩子在我这儿,放心吧!那声音在听来比雷声还震耳。雨停水降,石桥一点点露出水面,他便护着那些胆小的妇女孩子小心翼翼地过桥回家,有时很晚了,他也会提着一盏马灯,护着人们过桥,直到确认河东面没人了才锁门回家。
龙泉河的东岸是果园的峭壁,硬硬的泥土被水冲刷成的直立如墙壁,探出壁缝的果树根被河水常年冲刷,一簇簇顺着河水的方向斜长着、随风飘荡着、状如张牙舞爪的虬龙,间或也有一些生命力顽强的野花野草斜挂在河壁上。开春时,果园里的杏花桃花梨花苹果接连开放,微风轻轻吹过,那花瓣便如蝴蝶漫舞落入河中,随流水漂过小石桥奔向大海。每年这时,桃花漂流入海,渔船便会收获一种叫桃花虾的小虾,盐水里煮出来,通红脆脆的虾壳和满满的红虾籽,烫点菠菜,泡点粉丝,憋点芥末,拌到一起,红白绿相间,好看更好吃,是西由一带独有的一道美食,至今想起还垂涎。
冬夏两季,小桥下的河面便是孩子们的戏耍的天堂。冬季结了冰,孩子们在冰面上打滑嚓、拉雪车、排尜尜,我们那时冬季多穿嘎达子,是一种用木做底、上面用蒲草编成鞋帮、走起路来戛达戛达的响,所以叫嘎达子的蒲草鞋,穿久了木底滑亮,正好在冰上滑,大家排成一横队,比赛谁滑的快滑的远。还有一人蹲下做车状,一人反手拉着滑。有些孩子玩排尜尜,比赛谁的木尜尜转的快转的久,劈劈啪啪的鞭子声、戛达戛达的跑步声、孩子们惊吓或兴奋的尖叫和嬉闹声,久久的回荡在冬季的龙泉河上空。夏季来了,孩子们在河里摸鱼抓虾,扎猛子打水仗,用狗刨式的游泳比赛远近快慢。龙泉河从上游水库出来是向西拐弯又向北而行的,到小桥又向东拐了下去,这两个弯中间不过一百米出头,加上河东是果园的直壁,相当于半条河,河水由西向东慢慢变深,到东岸果园直壁最深处也就漫过腰,除大雨洪水下来时平日里水浅平缓,无波无浪,很适合孩子们玩耍,到果园墙下摸到鱼的孩子往往一手抓住裸露的树根一手举着战利品炫耀,也有一把没抓住让鱼逃脱的,沮丧的做个鬼脸,又跳到水了去了。记得镇西有条王河,经常有孩子溺水的坏消息传来,而龙泉河从没有孩子出事,龙泉河是友好的善良的,是大度无私的,是西由人从小的朋友。
风和日丽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小石桥又是另一道风景,河西岸到官道是一片平坦开阔的河滩,河滩上有大片的银白碎石和沙滩,河边星罗棋布的摆放着几块大石头,这里便是妇女们浆洗衣物的理想场所。在我心中,小桥洗衣的景象堪比西施浣纱,是一种温馨、一种深情、一种难忘,那里留着我们的母辈们和姐妹们操劳与辛勤的美丽身影!
远山千峰秀,河边细草春,春三月鸢飞草长时节,河水清浅水温适合,是农家理想的清洁季节。妇女们将全家老少穿了很久的单的夹的衣服和床单被单装满篓子拿来,打上胰子或泡好碱水,先用手在早就铺好的石板上搓洗,也有拿棒槌或呱嗒敲打的,古人有诗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只不过这里是蓝天白云阳光灿烂的白日,妇女们手里忙着洗嘴里忙着说,家长里短、扯东拉西,此起彼伏的捣衣声也盖不住那叽里呱啦的莱州话。搓衣石有十来块,有些来的晚的放下盆或篓子回家忙活别的去了,先来的洗完自家的就帮着别人洗,或直接把那些主人还没赶回来的衣物一并洗洗。这时的河水滔滔不绝,时间也是任意流淌,勤劳的双手不去计较洗多洗少,而在于享受这份清凉、这份休闲、这份惬意。洗净的衣物就直接摊晒在河滩沙石上,洁白干净的沙石还带着太阳的余热,不会给洗净的衣物沾上丁点污渍。大件小件、一片一片衣物排着晾开,远远望去,花红柳绿的,加上乱石中的杂草小花映衬,如同铺在河边的碎花地毯,美得令人心醉。
真正轰轰烈烈的洗棉衣被褥是在初秋。秋收来临之前,农家的妇女要提前将全家人过冬的棉衣棉被洗好浆好,初秋正是理想季节,这个季节棉被有空了,春季时不能浆洗是农村人家没有多余的被子替换;人有空了,在进入秋收前一段稍闲的空间,妇女们可以处理一下家里的活;河水也有空了,这时段的河水不但清澈,而且流量很大,适合浆洗面被棉褥子等厚重的大物件;最关键的是桥面有空了,不需运肥到田里,也不需运收获的庄稼回场院,过往的车辆人马少,这时的小桥没摇身但却变了,变成了天然的洗衣石。
棉衣棉裤等小件衣物可以在洗衣石上直接捶打漂洗,轮到厚重的棉被棉褥子,光滑洁净石桥面就发挥了无可替代的作用,一年一度的棒(Pang)被,就是将要洗的棉被棉褥铺到桥面上,浇上碱水或擦上肥皂,再泼上河水浸泡一会后,不断往被面泼水,人们挽起裤腿光着脚丫在被面上踩,脏水便从脚底下挤了出来。继续泼水继续踩,慢慢的水就变清了。踩净踩干了水后,再把被子褥子抬到河滩上展开晒着,晾晒时间长,人可以回家歇着,被子褥子就独自在河边享受着阳光浴,这个季节天长日照时间长温度也高,被子当天就会干,等到黑天前一家一家的便来收被褥回家。
踩被子有的是一人单干,一手提溜着一个拴上绳子的水桶,边提水浇边踩;也有的几个人一伙,浇水的人站在河里,用水瓢或铁盆将水浇到被子上,其他人踩。桥上可容纳四五组同时进行,河里的人都站在桥的上游,此起彼伏地往桥面输送清水,桥上的人如舞蹈般轻抬重踩,全凭感觉,挤出的水形成一道小水帘,哗哗不断落入桥的下游,重新回到河的怀抱,这图景真的堪比西施浣纱美好。“浣纱少妇不知寒,两脚如霜下河去”,“青娥红粉女,两足白玉霜”,西施太美比得鱼儿下沉,而我的这些奶奶婶婶姐姐们,却不曾引得鱼儿沉,倒是一群群小鱼叮在水中人的腿上,站在水里浇水人不停地去抚摸小腿驱赶鱼群。在上面踩被子的人大都是年轻或中年妇女,那个时候上岁数的女人不是小脚就是解放脚,是不好意思在人面前露出来的,偶有露出的,一些小孩子便会当稀罕来看,引得赤脚的人面红耳赤。不过记忆中也有例外,记得我们队上一个叫李彩云的老人,就从不忌讳在人面前露出她那一双扭曲的变形的双足,常常在桥上露着双脚给那些家有困难的或无儿无女的人家踩洗被子。她那双缠了一半的天足似乎成了她的骄傲,时间久了,大伙也都乐得找她帮忙。
七十年代龙泉河上游修起了大桥,小石桥就拆掉了。又几年后龙泉河水被上游水库截流,龙泉河也消失了,河水流过的地方现在是一片新楼房和一个繁华的市场。但在我记忆中,眼前闪现的是那条静静流淌的小河,耳边回荡的是河东岸二姥爷那粗犷的吆喝声,水面倒映的是石桥上李彩云奶奶热心的身影。那胜比西施浣纱的甜美画面,那小时候盖的洗过的被子那股香喷喷的胰子味和淡淡的草香味,都令我回味陶醉,但我知道今生再也闻不到那熟悉的味道了,再也寻不到那小桥流水的故乡了。(文/尹桂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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