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毛峰这个小娘们儿哭得停不下来,我只好陪他去厕所洗脸。
他从洗脸盆上抬起头来,看见我一副流氓相靠在墙边抽烟,指着我吼道:“你敢笑话我,我就死给你看!”
我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你总说你爸爸不关心你。这些年他心里多惦记你,现在知道了吧?”
他点了点头,然后天真地说:“小五,你妈妈真好看。”我大方地拍着他的肩说:“以后我妈就是你妈,你放心拿去用就是了!”
一个家里只有两个男人,容易硬碰硬,实在是很有问题。我回想起我家,从小到大我妈总是那个柔声细气调和矛盾的人,很难想象这些年大大小小的矛盾冲突如果没有她在,事态会发展成什么样子。
我忧伤地对毛峰说:“我以后当了人家的老婆,可能做不到像我妈妈这么好。”
毛峰说:“你还能当谁的老婆?没事,以后咱家有我呢!”
回到饭桌边,我妈和毛岩松嘻嘻哈哈的,表情都是异常和气和欢乐。我们四个吃得肚皮滚圆,喝得心满意足。还剩下最后一口酒的时候,我举起酒杯宣布:“咱们今天这顿饭就是庆祝我妈和毛叔叔订婚。我妈这种天下第一的好媳妇,被你们毛家捡回去了,你们真是三生有幸,前世修来的福气啊!以后要是有人胆敢欺负她,我就卸了毛峰的腿!”
毛峰还在那儿抗议说凭什么谁欺负阿姨都卸我的腿,毛岩松已经一饮而尽。
我仰脖灌下这口辣汤的时候,又有一股眩晕的忧伤涌上心头。天下第一的好媳妇原本是我家的,就这样被我爸活生生地弄丢了。
毛岩松喝了五两二锅头,自然不能开车送我们了。我妈悄悄把我拉到一边,问我:“你和毛峰住在一起呢?”我说:“不然呢,我一个人租房子住你放心啊?”我妈叹了口气说:“女孩子还没结婚就这样,不像话吧?”
我愁眉苦脸地说:“怎么办,木已成舟,生米呀已然煮成了熟饭,后悔是来不及啦!”
我妈一边掐我一边说:“幸好毛峰是个好孩子。你胆子也太大了!”
我嬉皮笑脸:“毛峰是好孩子你就放心吧,不然你们仨住在你家里,我一个人住外面,凭什么呀。”
我妈说:“就不能来跟妈一起住?”
我说:“你一个人住的时候我就没去跟你挤,现在你马上就要新婚了,我哪有去当电灯泡的道理。”
于是我们就在饭店门口挥别。毛岩松和我妈走的时候手挽着手。他们俩高矮合适,身材匀称,慢慢走进夜幕的样子,竟然是那样的般配。
这天晚上我失眠,突然想到,我妈嫁人不办婚礼、不去旅行,但是我还是可以送她一个礼物。
我想给她做一个影片。
于是我不再接新的工作,到处去搜罗了许许多多资料,还找马阿姨要了好多我妈妈小时候的照片。当然这些照片里大部分都有马阿姨。我扫描之后毫不留情地把马阿姨都P掉了,她知道后将我破口大骂。
我又从毛峰家里偷了很多毛岩松年轻时候的照片。他那个时候真帅,比我爸帅。他即使是在那么年轻的时候,气质也是温和的,眼神好像冬天的阳光。我看着他穿着白衬衫和同学的合影,穿着运动背心站在操场上笑得很阳光的样子,突然想如果是这样一个年轻的男人出现在我面前,我也会爱上他。
他那个时候如果勇敢一点,响应号召自由恋爱,好好追一追我妈妈,他们会是一对多么好的夫妻。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幸好毛岩松是个货,不然世界上就没有我了。
最后我潜入我爸家里,偷得了我家拥有第一部摄像机之后海量产生的录影带。这件事让我兴奋不已,因为这些录影带我基本上就没有看过。
我又闹着要借杨逍的机房,她简直都快要掐死我了。最后我只好以跟她分享我小时候傻×一样的录像为诱惑,争取到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来把古老的录影带导出来。
张晓婉得知此事之后二话不说,就在当夜赶到现场,带来了啤酒、瓜子、辣鸭脖和泡椒凤爪。
我们支好了家伙,一边导格式,一边对着小小的屏幕嗑着瓜子喝着啤酒。
那个时候的摄像机好烂,拍出来的视频相当模糊。而且大家都不会剪辑,所以里面充斥着大量的摇摆晃动和等待的废镜头。内容基本都是去公园玩、过生日、过圣诞节、过新年、远道而来的朋友借住在家里等。
看着看着,张晓婉和杨逍正高谈阔论笑逐颜开,一扭头便发现我已泪流满面。
张晓婉惊叫:“你是咬舌头了吗?”
张晓婉真他妈没心没肺!我只好不理她,坚强地抹去眼泪,可是眼泪又自己流了出来。
面对镜头傻了吧唧非常不自然的,基本总是我和我妈。这些录像都是我爸拍的,他给我妈那么多那么多的特写镜头。我妈走在公园的山路上,他跟在后面一直拍。镜头晃得让我想吐,可是我却没有吐,而是泪流满面。
一共有十几卷的录影带,这些录影带并不只是我们生活的记录,那是我爸对我们的爱。
那是我爸对我妈的爱。
镜头里的我妈虽然动作很僵硬,但是却非常好看。那时候她还那么年轻那么时髦,会在头发上扎一块深色的纱巾。齐膝盖的大摆裙子下面露出苗条的小腿。我爸一边拍,一边对着摄像机念念叨叨:“啊……这里是东山,现在开满了小野花。咱们看看卢月在干什么呢?卢月……”“卢月,你在干什么呢?”
我妈的声音远远传来:“别闹了!”
我爸继续念叨道:“哈哈哈哈,她在那儿乱扔垃圾被我看到啦!”
我爸的念叨好像自言自语:“卢月,你喜欢这里吗?”“卢月,咱们去吃饭吧,我好饿呀!”“卢……小……月……小……卢……月……”
他的声音是所有影片唯一的配音和配乐:
“咱们来看看卢月今天好看不好看。哎呀,不太行嘛!”
有很多内容,他没有跟我妈说过,而是自言自语地说在了这些录像里。他的声音也跟平时不一样,显得格外天真和傻×。
“卢月今天做了好好吃的红烧鸡”“咱们闻闻香不香……嗯……真香呀!”
即使他自己非常少出现在镜头里,我却仿佛能够看到他的眼神是温柔的,充满了爱的顽皮。可是我却要把他充满了爱的镜头剪成影片,送给他爱的女人,作为她嫁给其他人的结婚礼物。
张晓婉看着逐渐泣不成声的我,尴尬地说道:“这鸡爪真他妈的辣。”
我的情绪虽然极不稳定,但我们三个还是花了一个星期的晚上的时间,把所有录像带都导出成为视频。她们当我不存在一般,完全忽略我起伏的情绪,各自一边嗑着瓜子吃着辣鸭脖什么的,一边大声嘲笑我小时候的舞蹈或是头戴大红花的扮相。我很感激她们俩彻底地忽略我。我躲在阴影里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还剩下两卷带子,我们打算一晚上导完的那一天,我爸给我打电话,问我是不是动了家里的录影带。
我万万没有想到偷走尘封在柜子深处的这些录影带,会被他发现。我一下子僵在那里,不知道要怎么解释。我跟他怎么说?他根本还不知道我妈要结婚的事啊。
我只好说:“我就借来看一下。”
我爸叹了口气说:“你有空的时候过来坐坐吧。”
于是那天晚上我就暂停了导带子的任务,提着很多剩下的辣鸭脖和泡椒凤爪,带了啤酒去了我爸家里。吃了一个星期辣鸭脖,我整个人都好像在燃烧。我想这件事无论如何他都是要知道的。与其让他看着我妈和毛岩松幸福的样子再听到这个消息,我来告诉他,可能会让他更舒服一点。
我爸家里还算整齐,尘土也不多。徐小国也是干干净净的样子,看上去被照顾得很好。我爸妈离婚已经一年半了。我表扬他变勤快了,他笑着说:“一个人生活久了总会变得勤快一些。”
他样子其实没有太多变化,可是我看得出,他丧失了他的活力。他丧失了幽默,也丧失了顽皮。虽然平静,可是他的平静让人感到非常忧伤。
我们从外头的饭店叫了两个菜,就着辣鸭脖什么的下酒,话题却很奇怪,我们一直在聊电视剧。聊完抗日片又聊古装片。他还给我讲了一个他最近在看的电视剧的剧情。一边讲,他一边一罐一罐喝着啤酒,我也跟着他喝,喝着喝着,我就醉了。
我爸说:“小五,你妈妈是不是要再婚了。”
我点了点头。
他说:“你拿录影带,是要做片子给他们对不对?”
我又点了点头,然后眼泪又再次喷薄,我把脸埋在膝盖上哇哇大哭。
我在膝盖里、鼻涕和眼泪之间近乎号叫着说:“爸爸,你把妈妈追回来啊,再不把她追回来就再也来不及了!”
我爸没说话,我兀自号叫道:“她是我妈妈,她是你的老婆,你跟她离婚一年半,为什么不追她,为什么不争取一下,你怎么可能心甘情愿看着她就这样永远离开你啊!”
我爸还是不说话。
我抬起头来,看见我爸跟我一样泪流满面。
我觉得男人其实是很脆弱的生物。从小到大参加了这么多婚礼,在婚礼上泣不成声的,一般都是新郎和新娘的父亲两个人。男人不哭是因为心里没有爱,爱着自己的妻子、爱着自己女人的男人,他们的泪腺是多么发达啊!
我这辈子见我爸哭过两次,上一次就是我妈第一次说要跟他离婚的时候。现在的我爸,坐在沙发上,用手死死地捂着眼睛。他咧着嘴,眼泪从手掌下面一串一串流到他赤红的脸孔上。
他哭了一会儿,用力睁了睁眼睛,使劲抹了一把脸。
他说:“如果还要追你妈妈,当初还离婚干什么。”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说:“你妈妈觉得跟我过日子很累。离婚那天,办完手续,我们俩去吃饭,我问她我到底哪些事做错了。她不愿意说,她说我没有错,只是她自己处理不好。可是后来她到底说出来了。她滔滔不绝地说了很多很多事,有大事有小事,其中很多很多事我根本不记得了。我记得的那部分,在我印象里根本不是她说的那样。有些事我的本意不是她感觉的那样,可是我并没有解释。这些年我过得太过理所当然,而且始终觉得我给了她很好的生活。我总是觉得疲惫的是我,为了养家糊口在拼命的人是我。她过得比大部分女人都好,我以为自己对她是很好的。可是这么多年的日子在她心里却是和我认为的完全不同的样子。
“后来我问她,当初我们结婚是不是就错了。
“她说,当然不是错,如果不结婚,就不会有小五这么好的女儿。
“可能是这句话让我彻底心凉了吧,她嫁给我就是因为怀了你,也许从一开始她就看不上我。我们结婚二十多年,对她来说都只是在忍耐罢了。
“我仔细想想结婚那一年,我那么年轻气盛,哪里想得到其他的东西。我也根本没有好好去想她的感受。可能直到现在我都没有好好想一想她的感受。
“老毛是个好人,这么多年单位上上下下,大家早就公认他的人品。他比我细心多了,我理解不了的你妈妈的那些事,可能他都能理解吧。”
我爸从沙发上站起来,踉跄了一下。这么多年混迹酒场,可今天他也这么轻易地喝醉了。
他说:“小五你跟我来。”
我跟他进了卧室,就是从前我爸妈的卧室,现在是他一个人的卧室的这间房间里,藏着我们这个曾经的家庭所有的照片、录影带,和其他杂七杂八的回忆。
他从柜子里拿出来一些纸卷,打开给我看。
他说:“这些都是你妈妈年轻时候画的画。这些日子我经常拿出来看一看。当年她每次画画的时候,我都说她浪费时间,还讽刺她画这些东西能卖多少钱,能不能当上画家。
“我说这些话并不是指责她画得不好。我只是开个玩笑。可是后来她就不再画了,我甚至没有注意到。
“离婚之后她说,我从来没有理解过她这个人。我没有仔仔细细看过一次她的画,也没有一次耐心地听她说点什么。所以后来,我找出来,每张都仔细看了。你看小五,你妈妈画得这么好,为什么我当时不好好看呢?”
我妈妈在二十几岁的时候画的那些素描和小小的水彩风景画,有着非常柔和的线条和非常清雅的风格。我爸爸沮丧地看着这些画,他在说话的时候,眼泪一直不断地落下来。
我怜悯地看着他,尽可能温柔地跟他说:“因为你跟她太亲密了。身边最亲的人,人们很难后退一步去好好欣赏。只觉得她做什么都是理所当然的,做或不做都是无所谓的。可是现在她离你远了一步,你反而看得清这些了。”
我爸说:“现在看清了还有什么用啊。
“其实这么多年以来,我从来没有觉得你妈妈哪里不好。如果觉得她不好,就不会跟她结婚,也不会跟她过这么多年。世界上女人这么多,唯独跟她结了婚,说明她是最好的。我以为这样的事根本不需要说出来,她怎么就不明白呢?
“可是我没有想到的是,她很好了,我自己怎么样呢?”
他凄惨地笑着说:“如果能重新来一次就好了。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她的。”
我们俩在床边上坐下来,手里拿着我妈妈的画,纸都旧了,铅笔的痕迹也微微模糊。这些画纸散发着陈旧的味道。我从七岁之后就不再跟我爸亲密接触,可是今天我把头靠在了他肩上。
我问他:“你和卓阿姨怎么样?”
他苦笑了一下:“你妈当时还一直劝我,说我一直都喜欢年轻漂亮的女孩子,这下子可以尝尝鲜了。后来我一想,反正都离婚了,不尝白不尝。我这辈子第一个对象就是你妈妈,确实没有过别的女朋友。其实这么多年,倒贴上来追求我的女孩子真不少。我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你妈妈的事,可是她心里却攒了那么多不舒服。我不理解的是,如果我真的跟那些女孩子有什么,又怎么会跟她说呢?既然我都跟她说了,她又有什么可不舒服的呢?可是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小卓第一个来追求我,我就跟她谈恋爱。她那么年轻,她的想法和做事情的方法我都不太赞同。我跟她,根本没办法好好说话。她老是滔滔不绝地跟我说各种各样的琐事,根本不管我想不想听。”
我哈哈一笑说:“女孩子本来就是这样啊。”
他说:“别说什么女孩子,后来我一想,原先的我不也是这样吗?你妈跟我说,那年她得了带状疱疹,痛苦极了,在家休息,好不容易睡着了,我回到家就跟她大聊特聊,她当时对我可失望了,觉得我没有把她当个人看。”
我点点头说:“这事情干得是不地道啊。”
他说:“我啊,根本没想到那么多。她当时要是跟我说一声,说我难受着呢,我不就闭嘴了吗?”
我们俩半天没说话。然后我爸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你看,如果你妈不这么铁了心地跟我离婚,她想跟我说清楚她这些年的委屈,我能给自己找出来多少借口。”
我微笑起来。
我爸说:“对了,你问我跟卓阿姨怎么样。我觉得跟她根本就处不来。上回我跟她说散伙吧,让她去找找合适的对象。她哭的呀,说了好多莫名其妙的话,我根本就记不住,她说话也没什么逻辑性。”
我调侃道:“卓阿姨长得那么好看,你不觉得她很吸引人吗?”
我爸说:“人啊,不管长成什么样子,她人好,你看着她就好看。你跟她亲,你看着她就顺眼。皮囊这个东西就是个皮囊,说到底,一点用也没有。”
是啊。我爸说话真有哲理。
我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抬起头问:“那你当年数落我妈长得难看,还从头到脚说得头头是道的。啊,还有,我妈有时候打扮起来了,问你好不好看,你干吗说好看个屁?”
我爸微笑着说:“你妈打扮起来,我也真没觉得她变好看了。她扎起头发,披着头发,穿着棉裤,穿着长裙,在我看来都一个样。就是她本来的那个样子。”
我叹了口气,又靠在他肩上。这句话说得比上一句话更有哲理。
有时候你跟一个人太亲了,你对她太熟了,是看不出她外貌上有什么变化的。就像和真心要好的老同学,多年后重逢了,总是说:你一点都没变。可是和原本不熟的那些点头之交,一年不见,就会觉得他变化好大,都快认不出来了。
因为对亲的人,人们所看到的根本就是他本来的样子。
我说:“爸,你们的事情,你们自己最清楚。我肯定不能强迫你做什么,只不过你有没有仔细想过以后的日子,还有那么多年,多么孤独,多么伤心。你不觉得害怕吗?现在还有机会呢,虽然时间不多了。我是你们俩的闺女,我最希望你们俩能在一起了,你知道吗?”
我爸微笑地看着我:“我还以为生了个闺女胳膊肘死活往外拐呢!”
我蔑视地说:“你今天表态得好,不然我还是往外拐!”
我爸想了一会儿,好像下了很大很大的决心一样地说:“我打算约你妈妈吃个饭,跟她说说我的心里话。不强迫她做什么,就只是跟她说说心里话。”
我说:“我支持你。让我妈自己去好好感受一下,自己好好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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