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年代,济南到密山的绿皮火车的硬座上,赵月娥疲惫的依靠在玻璃上。
熟悉的稻田,被这个已经离开东北十几年的农村妇女恶狠狠的眼睛,远远的甩在身后。
可,她除了憎恨,更多的是悲痛,难过,委屈。
让赵月娥憎恨的是自己的哥哥。
憎恨哥哥,为什么为了抚养6个和自己毫不相干的孩子,如今,搭上了自己的身家性命。
憎恨哥哥,为了养6个和自己毫不相干的孩子,和自己断绝兄妹之情,十几年不来往。
憎恨自己哥哥,为了养6个和自己毫不相干的孩子,没钱给嫂子治病,让嫂子年纪轻轻就丧了命。
十几年的恨,随着十几年的不联系,在这一刻消解了不少。因为,她知道,这次回来,她再也看不到自己的哥哥了。
哥哥刚刚去世,接到大侄子张大庆的电报,自己连夜坐火车赶回东北。
就是,再恨自己的哥哥,还是要回来给哥哥奔丧的。
下火车,倒客车,再走几十里地,才到了张家屯,村子除了村头的老槐树没了,变化不大。
一切和十几年前,显得越发的苍凉了。
赵月娥扎着头巾,扛着化肥袋子,扭动着肥硕的大屁股,耸着棉裤腰,快步流星,倒腾着小碎步,冲进了哥哥家的院子,院子挤满了人。
赵月娥暴力的扒拉开人群,直奔棺材。
看到棺材的那一刻,赵月娥才撒开了手里的化肥袋子,整个人瞬间瘫软了。
火车上,她还给自己留一个假设,就是希望大侄子张大庆这次是骗自己回来的。
自己的哥哥其实没有死,哥哥只不过,想自己了,想和自己重归于好。
赵月娥虽然恨哥哥恨了十几年,如今,她也希望这一切都是假的。
希望哥哥还活着。
院子里横着的棺材,击溃了她最后一丝最后活着的希望。
因为这意味着,她在世界上,一个亲人也没了。
侄子张大庆蹲在棺材旁,眼泪已经流干了,抬头看见十几年不见的姑姑,想站起来,腿已经哆哆嗦嗦的麻木了。
张大庆还是在妹妹张金莲的搀扶下,勉强站了起来:三姑!三姑……
赵月娥横愣着眼睛,看着低着头,排成一排的张家的后人:老大张大庆,老二张秋菊,老三张大连,老四张大海,老五张金莲,还有海燕和金燕。
除了老大张大庆是张家的亲骨肉,其他都是哥哥领养的。哥哥这是图个啥!
此时此刻,赵月娥真的痛的说不出话来,简单的和几个张口叫姑姑的后辈,点点头。
内心还是那种刻骨的恨。
要不是你们几个,我哥哥不会搭了性命。
赵月娥知道,这次回来,免不了要和大侄子张大庆和几个后辈……
棺材前,赵月娥没有人想象的那样悲痛,只是和众人一样,蹲在哥哥的棺材旁。
双手插在袖子里,扎着黄头巾,提了一下棉裤腰,嗦喽着鼻涕,一言不发。
晚上,张大庆张罗一家人,围成一桌准备吃饭,大庆特意给三姑拽了一个凳子,放在中央,也没有主动喊上炕的三姑,下炕吃饭。
骨子里,张大庆和三姑不亲,甚至还有些仇恨。
这些年,三姑一个人跑回山东,撇下他们姊妹几个,为啥连封信也不给父亲写。
父亲的葬礼没有外人来,老张家除了自己这个唯一的姑姑,确实也没有别的长辈,白天帮忙的基本是学校里父亲的同事。
张大庆把碗筷摆的整整齐齐,张罗几个弟弟妹妹坐好。用眼神简单交代一下,等三姑自己上桌,谁也不准上炕喊。
一家人的倔强和对抗,似乎马上开始了。张大庆怎么要给自己父亲讨一个说法。
三姑赵月娥盘腿,没拖鞋,稳稳的坐在炕席上,眼睛斜楞着热气腾腾的饭桌子,虽然自己肚子咕咕叫,没人招呼她是不能随意下地的。自己是这帮兔崽子的三姑!
还反了你们几个后生了!
其实,几个后生不是不想上期招呼三姑吃饭,是害怕三姑,从小大家就怕三姑。除了大哥张大庆。
老二张秋菊实在看不下去了,躲过大哥恶狠狠叼着自己的眼睛,唯唯诺诺的上前招呼三姑:三姑,吃饭了。
即便小时候和三姑要好的二侄女上来拽,赵月娥也是一耸达:别拽俺!然后,眼泪突然毫无征兆的喷溅出来,扯着嗓子:我大哥没命了!你们几个都满意了吧!
三姑的这张臭嘴,从小张大庆和几个姊妹就领教了。
记得小时候,三姑天天对着自己几个姊妹吼,对着自己父亲吼。
吼的父亲饭也吃不下去,然后,父亲索性端着碗,挪到院子里的旮旯,蹲着吃。
可三姑还不放过,跑到院子里揪着父亲的耳朵喊:好好的日子你不过,为什么要养这帮祸害!
张大庆以下的六个姊妹,在三姑的眼里成了祸害!
这就是这些孩子和三姑不亲近的原因之一。
老二张秋菊端着三姑的胳膊,以此来增加亲人之间的那种亲昵感。
其实,三姑从小也没有照顾大家几天,都是父亲和大哥照顾,三姑生气父亲收养了这么多的孩子,气的跑回山东了。
因此,这帮孩子如今怎么也和三姑亲不起来。
大庆!你们几个给俺听好了!你爸爸的命,就是你们几个拖累的!赵月娥开始鼻涕成线,眼泪成河,然后,拿套袖疯狂的涂抹,脑袋倔强的扭向后窗户:我为什么要回来!我凭什么回来!大庆!
你爸爸活着的时候都不管我!我为啥要管他!死了活该!
三姑!你吼我爸爸吼的还不够吗!你凭什么总是这么吼我爸!张大庆气的浑身直哆嗦,顾不得自己眼前这个泼妇就是自己的三姑。
张大庆已经忍三姑好多年了!
小时候,就记得三姑和天天和父亲对着干!
虽然,大庆也不同意父亲领养这么多孩子,但是父亲倔强,还火爆脾气,自己也没法子,三姑离开东北以后,全是自己养活了6个姊妹。
如今父亲的葬礼上,三姑回来还趾高气昂的,大庆终于忍不了了:三姑,我叫你一声三姑,今天,你就别作妖了!行不行!
赵月娥蹭的挣脱了二侄女张秋菊的搀扶,麻溜的站起来,双脚跺着炕席直冒烟,指着张大庆:翻了天了你!大庆,你也敢和我吼!你爸爸活着时候都不敢吼我!
你们爷俩一个样,没良心!
我上学上的好好的,你爸爸非得给我弄下来,让我照顾你们这几个弟弟妹妹!我割草喂猪养活你们,你们几个兔崽子忘了!
我辛辛苦苦给你拉扯大,你们这帮后生还敢吼我!
你知道你爸爸欠我多少!我给你们都供的念上书了,我求你爸爸在学校的食堂给我安排一个体面的工作,哪怕少挣点工分都行,你爸爸当校长,这点权利还没有!
啧啧啧!我为你们老张家拼死拼活,还赶不上一个食堂的破工作!
你爸爸这个人就是个榆木脑袋,安排别人行,自己家人,门都没有!
不给我安排工作也就算了,我找你爸爸说,给俺买台黑白电视机,俺怎么也得成个家,这些年我挣到的工分都花在你们身上了,买台电视机也不过分,就当给俺个嫁妆!
呸!赵月娥站在炕上直接喷了一口痰:你爸爸可倒好,说给我从单位弄个二手的半导体……这是你爸爸干的事!
赵月娥越发的彰显出了中国姑姑统一的气质,一只手撸着套袖,一只手掐着腰,耿耿着脑袋:大庆,你拍拍胸脯,我赵月娥对你们老张家……那时候你们还小,你可以到村里打听打听,我做的有没有姑姑样!
你还敢吼我!丧良心!
赵月娥开始用余光扫射,瞥见几个后生都被自己吼迷糊了,一个个耷拉着脑袋,于是马上调整了激进策略,眼泪忽然开始肆意喷溅,然后撕心裂肺,嚎啕大哭起来:俺不活了!俺不活了……
俺哥哥活着时候,都不敢欺负俺,你们这帮兔崽子给你们拉扯大了,进屋连杯子水也没人给俺倒上,吃饭还不招呼俺!你们要遭报应的!你们这帮兔崽子!
大哥啊!大哥!赵月娥马上耸了一下棉裤腰,找到了炕席上一个最佳的位置,然后直接卧倒,然后双手疯狂的捶打着炕席,炕席直冒烟:大哥,俺不活了!俺不活了!俺也和你死去……
几个弟弟妹妹大眼瞪小眼,吓傻了!父亲的葬礼,三姑远道回来,炕席上撒泼,眼光都投向大哥张大庆,看大哥怎么办。
张大庆斜楞着眼睛,歪歪着脑袋,耿耿着脖子,眼泪已经溢满眼眶子:三姑!我再叫你一声三姑,我爸爸没了!我们再也没有爸爸了!我们……
张大庆从来没有在弟弟妹妹面前淌过眼泪,这次自己真的委屈的不行,刚刚失去父亲,自己已经几天没合眼了,张罗好几天,三姑回来还在炕席上活蹦乱跳,作妖!
你这个后生!你没爸爸了,我还有大哥吗!赵月娥抬起脑袋:
俺不心疼俺大哥吗!那可是俺亲大哥啊!俺就这么一个大哥!赵月娥突然一声河东狮吼,越发的上劲了:大哥!啊……你怎么说走就走啊!你扔下你这个无依无靠的妹妹,俺可咋活啊!
赵月娥锤的炕席烟雾迷蒙。
老二张秋菊眼窝子浅,嘴上不说,从小心疼她三姑,也开始跟着姑姑一起嚎上了,然后金莲,海燕金燕,都扑到炕上,像小时候一样,一个个争着抢着,搂着姑姑的脖子,脸贴着脸面,开始群体哭嚎。
大庆,大海,大连坐在桌子上,吧嗒吧嗒的,眼泪砸在盘子的边缘上。
大庆似乎想起了什么,赶紧去外屋翻出爸爸的木箱子,然后小心翼翼的端到炕上:三姑,这是俺爸爸给你留的,俺也没打开看,说你要是万一你回来,让俺亲手把它交给你。
赵月娥推搡开几个侄女,摸着木头箱子,反复的摸,仔细的打量:这……这不是俺哥哥,俺上学的时候,俺哥哥给俺做的木头箱子吗!
赵月娥眼泪噗噜噗噜的,这回真的是洪水开闸止不住了,秋菊赶紧拿手绢给姑姑擤鼻子,三姑一把推开,慢慢打开箱子,拿出个茶缸子,忽然傻笑:这是俺跑运动会得的茶缸子!
这是你三姑跑步第一名得到的奖状!赵月娥自豪的举着奖状,给几个侄女侄子显摆,赵月娥破涕为笑。
三姑进屋第一次笑。
然后,赵月娥翻出了一个信封,仔细的看封皮,好像是哥哥写给自己的书信,还贴上了邮票,写上了地址,没来得及邮寄。
赵月娥心脏扑腾扑通的,俺哥哥,给俺写的信!俺哥哥还惦记俺,俺哥哥还给俺写信!
赵月娥死死的攥着信封,搂在怀里:俺哥哥给俺写信!
秋菊,你给三姑念念!赵月娥赶紧止住眼泪,用套袖擦干眼泪和鼻涕,端端正正的坐在炕上,就像一个小学生,竖起耳朵:你们谁也别吭声,还听听俺哥哥……
秋菊打开折叠的纸张,熟悉的父亲的钢笔字,一字一句的:
俺三妹子,俺是你大哥,也不知道你在外面过的怎么样,很久就想给你写信了,你也知道你哥哥我这个脾气,三妹子!我知道你恨我这个当大哥的。
三妹子,俺有好多话想和你说,可我又说不开口,俺只和你说你一句,三妹子,我实在不知道和你说些什么来表达这些年我对你的愧疚,三妹子,你受委屈了!大哥,张石油。
赵月娥愣了:侄女,接着往下念。
三姑,没了。
赵月娥一把夺过来,仔细地翻看,然后忽然才缓神过来:大哥!大哥,俺哪里受的委屈啊!大哥你才是委屈的狠!
大哥!啊……赵月娥一下子扑在炕上,双手捶打着炕席:大哥,俺哪里受的委屈,你……
半夜了。三姑已经精疲力尽的,没吃饭就睡着了。
张大庆看见三姑搂着信封,蜷缩在炕席的一角,睡得香甜,眼角还挂着泪。
张大庆和几个姊妹围着炕沿,看着三姑。
谁也没想到,三姑方才告诉了大家一个事实。
大庆啊,你知道你三姑我为啥姓赵,你爸爸姓张,俺,俺也是,俺也是你爸爸捡来的!
俺的命都是俺大哥给的!俺怎么能不心疼俺大哥哩!
然后,赵月娥把脑袋埋进枕头,身子颤颤巍巍的,没出声,憋着哭。
最后,哭的浑身发抖,像个失去了父亲,一个可怜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