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杨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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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上、中、下三篇发表,本文为上篇。
前言
雪洋洋洒洒地下着,没多久,朱家庄就一片洁白,通往山坡那个池塘的路上,浅浅凌乱的脚印早已被覆盖;池塘里,破开的水面又重新结了冰,看不出任何痕迹,谁也不会知道刚刚有个女人差点就命丧于此……
老人常说:女孩子就是蒲公英命,落到哪就是哪,落到肥处迎风长,落到瘦处苦一生。
文中两个苦命的女人,作为“商品”被卖到同一个小山村,然而她们的命运正如随风飘逝的蒲公英种子,一颗落在了肥处,一颗落在了瘦处。
八十年代的一个冬天,寒冷的夜早早地到来,寂寥的月亮像一个悬挂的冰灯,给朱家庄的房舍、田地、树木罩上了一层弱弱的银光;夜色下的村庄格外安静,偶尔谁家的狗子,警觉地狂吠几声,惹得远处一些不明所以的狗也欢腾响应,惊得几只猫头鹰从茂密的古柏树中呼啦啦地飞走了。
空荡荡的街道上,牛家三十二岁的光棍牛二抽了抽冻得酸痛的鼻子,慢吞吞地走在深深浅浅的石板路上。他前面的不远处还有一个模糊的身影,那是他的哥哥牛旺,此刻,牛旺披着一件沉重的羊皮袄,背着手向村里的能人王麻子家走去。
几天前,王麻子从外边带来一个姑娘,有意说给村里哪个光棍汉,牛旺消息灵,仗着和王麻子沾点远亲,死活缠磨着王麻子宽限几天,说他这就去借钱,千万不要把这姑娘说给别人,自己那弟弟牛二正发愁没媳妇呢,这不,今天一借够了钱,赶紧带着他弟弟牛二去王麻子家相亲。
“牛二,你能不能快点?”牛旺转过身向着牛福呵斥了一句,因转得太急,肩上那件沁满土烟味的老羊皮差点儿抖掉。那件老羊皮是他爷爷留给父亲的,父亲又留给了他,这种世代传承的物品,农村里有很多,一是节俭,二是也确实穷,能用的都尽量留着用。
牛二什么话也不想说,耷拉着脑袋还是远远地跟着哥哥牛旺的身后,并没有因为哥哥的呵斥而加快脚步,兜里那只攥着钱的手倒是又紧了紧。
如果当年自己有这么些钱,老娘也不会不治而亡,如果不是为了钱,自己也不会蹲十年牢狱。如今,兜里揣着自己日思夜想的又爱又恨的东西,却要一股脑儿地给了王麻子,牛二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王麻子家并不远,七拐八拐穿过一条窄窄的弄堂,半盏茶的工夫就到他那破旧的院子前,木格子窗糊着一层窗户纸,昏暗的灯光弱弱地透出窗外。
看着这个暖色的窗子,牛二竟隐隐有了一种亲切感。曾经自己的家也是这样,不管他什么时候回家,母亲都在家等着他,有热腾腾的饭菜,有温暖的烛火。有母亲的那些日子里,牛二每天都是快快乐乐没有烦恼的愣头小子。
直到父亲车祸身亡,母亲病重,牛二一下觉得天都塌了。这个打击对这个家庭来说是非常沉重的,对牛二来说更是难以接受。
王麻子家低矮的门上挂着一块厚厚的棉门帘,门帘里,人声嘈杂,牛旺掀开门帘抬脚便踏了进去,牛二瘦瘦高高的,比门框还高出些,只好低了低头弯着腰也跟着迈了进去。
“恁弟俩来了,来来来,坐这。”王麻子的媳妇边说边把两个叽叽喳喳玩闹的孩子扯到一边,腾出一条长板凳给弟兄俩让座。牛二瞥了一眼屋里的人,发现里屋炕沿上还有几个人。
王麻子起身去拿了两个搪瓷碗,取了暖瓶给两个人倒水,又对着媳妇喊道:“喂!听见了没?把我的烟从窗台上给我拿过来。”
牛旺和牛二偎着火炉坐下,牛旺吧嗒吧嗒抽着自己的旱烟,牛二一只手接过王麻子递来的纸烟,并不着急点燃,另一只手依旧揣在兜里,紧捏着那沓捏了一路的零碎钱默不作声。他僵着身子,直直地坐着,眼前红红的火苗飘飘忽忽,他的思绪也在飘飘忽忽地游荡。
“牛二,晚上睡觉冷不冷?让七叶给你暖被窝可好?”同村朱秋山的媳妇朱氏靠着里屋门框打趣牛二,未待牛二回复,自己先爽朗地哈哈笑了起来。
牛二顺着笑声腼腆地看向里屋,一个胖胖的短发女人正羞怯地低着头,假装在抠指甲,这个女人牛二没见过,应该就是朱氏口中所说的七叶吧?女人始终没有抬头,昏暗的油灯下牛二也看不清模样。
王麻子低声问牛二:“咋样?能相上不能?”牛二涨红了脸,明白自己哪还有挑三拣四的资本?凭自己这家徒四壁的条件,凭自己是里面蹲过的,哪怕是村头那个口水流很长的傻姑娘多看自己两眼,都够自己欣慰半天,别说是个全全乎乎的健康女人了。莫名地,他就被这温暖又温馨的气氛感染了,游走在九霄云外的思想也渐渐回归现实,那种对钱的不舍终于败给了对女人的向往。
牛二咧开嘴哑然一笑,缓缓把揣在兜里捏着钱的汗津津的手松开,伸到火炉边烤了烤火,又搓了搓脸,这才下定决心转身看向哥哥牛旺,微微地点了点头。
牛旺明白了牛二的意思,在鞋底磕了磕烟斗里的残渣,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接着对王麻子道:“老麻弟,那这事就照咱们之前说的,就这么定了,钱给你。人,我们带走。”说完,向牛二勾了勾手,牛二这才从兜里掏出那沓脏兮兮皱巴巴带着体温的票子,递给了王麻子道:“麻哥,你点点。”
王麻子连忙扔下拨煤火的铁钩子,伸过手接住了钱,蘸着唾沫数了两遍,塞到棉裤腰里,才龇着大牙花子对牛旺笑道:“牛哥,咱二兄弟的事就是我的事,这钱,我是一分也不会落的,定会全部交给七叶的哥哥。”
“只是……”王麻子顿了顿,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你说。”牛大微微皱了皱眉,不安地站了起来,蹲到了王麻子的跟前。哪知长凳子的另一端,牛二还沉浸在娶媳妇的事情里,压根没注意到哥哥牛旺会突然起身,一个猝不及防,就摔倒在地上,立刻引来哄堂大笑,七叶也痴痴地笑着,看到牛二看过来,又迅速低下了头,装作什么也没发生。
牛大扯了扯王麻子的衣袖焦急地问道:“只是什么?你说。”他哪里顾得上弟弟摔得仰八叉,为了弟弟这个婚事,牛大也是愁得吃不好睡不好的。
想起老娘的死不瞑目,临终前她把弟弟牛二托付给自己,现在好不容易熬到牛二出了牢狱,获得了自由,又开始为牛二的成家奔波忙碌,直累得他花白的头发支支楞楞窜出许多,显得像个半百老头。
王麻子瞥了一眼里屋,起身掂起门后墙上的破袄,牛大识趣地跟着王麻子一起出了门来到院子里。
“牛哥,这钱我收了,人是你们的了,但是万一将来她要是不想跟二兄弟过了,跑了,这钱人家可是一分也不会退的。”
“老麻,你看你说了啥话?这事我们也都想过了,也正是我担心的。”牛大从腰间取出烟斗,想了想洋火还在屋里,又把烟斗别在腰上道:“要不,把朱海媳妇请过来?”
王麻子半晌没有开口,手搭着门帮打算进屋,撂下一段话:“试试吧,没其他法,朱海媳妇倒是个实诚人,安安心心地跟朱海过日子,可那个朱海呢……唉!且走且看吧,你们自己呢也先哄着点,好好对她,到哪不是过日子?兴许她也会像朱海家的那样安稳呢,说不定呢,凡是多长个心眼没啥坏处。”
牛大搓了搓手揣进袖筒,索性蹲了下来不再言语。
“还有那啥,牛哥。你家的情况我也知道,酒席办不办的也不重要,面子上的事是给别人看的,省点钱给七叶多买点穿的用的,比啥都强。”看牛旺蹲着没再说话,王麻子就掀门帘进了屋里。
牛二仍坐在煤火边烤火,先前对钱的不舍情绪已消失殆尽,满眼对美好生活的憧憬正在流露。里屋的炕上,有一个可能要陪自己走过后半生的女人,与她一起在一间暖暖的屋子,点暖暖的油灯,烤暖暖的炉子,睡暖暖的被窝,还要有一群像王麻子家里这样叽叽喳喳的孩子;冰冷的十年牢狱生活,让牛二怕了,他渴望过母亲活着时候的那种安稳日子,他渴望被人关心被人疼的那种感觉……
随着王麻子进屋,牛二的思绪被打断。
“就这样吧,天也不早了,二兄弟你带着七叶回家吧。”王麻子一屁股坐在火炉旁,朝里屋努了努嘴。
王麻子媳妇和朱氏听闻从炕上起身,帮着七叶收拾东西。其实也没多少东西可收拾的,七叶只随身带了一个包袱,里面只裹着一套换洗衣服罢了。
王麻子和媳妇把牛二他们送出了屋,院子里早没了牛旺的影子。朱氏挽着七叶的胳膊对王麻子两口子说道:“你们回去吧,外边太冷了,俺们一路,刚好把七叶送过去。”
月亮还是那么清冷,牛二禁不住缩了缩瘦长的脖子,两手揣进袖口里,一米八几的个子一下子佝偻了许多,更显得那件本不太长的棉衣后背短了,甚至露出了宽大棉裤的裤带,紧紧地挽在腰上。
朱氏挽着七叶的胳膊,怕她路不熟崴了脚,一边低声用蹩着洋腔的语调跟她唠嗑,听得牛二抿嘴偷笑。
牛家和朱家是地邻,两家又都是在自家的田里盖了房,又做了邻居,房后的远处就是连绵起伏的大山,坡底是朱家承包的果园,种最多的是桃树和杏树。每年的春天里,粉色的花朵会热热闹闹地开满整个山坡,每年这个时候,养蜂的人就迁徙而来,选上一块稍微平坦的背风处,把庵棚扎下,放出一箱一箱的蜜蜂。两幢房子犹如落在世外桃源,虽然稍微偏僻了那么点。
朱家的房子较早盖,比牛家的房子早了几年,主房除了正面用了红砖墙,其他三面墙依旧用了坚硬的青石。靠近大山的人,有的是用不完的力气,更有用不尽的石头,能省则省。
而牛家的五间大主房晚了几年盖,乡里的砖窑生产大量的红砖,价格老百姓已都能接受,所以,除了地基用了青石,房子全部用红红的方砖砌,再用水泥糊糊勾出整齐的砖缝,漂亮得像城里的机关大院,唯一不协调的是矮矮的石头院墙,和西南角那个圪针条扎成的大门。
没多大会儿,他们几个就来到了牛家的院门前,牛二抬起圪针门的门框,缓缓推开,引朱氏和七叶进了院子,朱氏把七叶轻轻推向牛二,指了指厢房的门小声说:“你们回屋吧,我去找你嫂子说会话。”
待他们进了屋,转身向着正屋就喊了一声:“他嫂子,睡了没?”
正屋门吱呀一声打开,牛旺媳妇改花掀开门帘迎了出来道:“婶子,快些进来吧,还没睡呢。”
屋里牛旺正偎坐在炕头吧嗒吧嗒抽烟,见朱大婶子进来也连忙招呼坐下,自己找了个小板凳股堆下后,寒暄道:“婶子,老二的事让你费心了,回头办酒席,我陪你喝上几杯。”
朱氏哈哈大笑打趣道:“喝多酒了我可就吃不了席面了,我才不上你的当呢!”
话音刚落,朱氏想起了什么随即道:“新媳妇这就算到咱家了,老二也都欢喜得紧,恁父母在那边这下也算安心了。只是,我瞧着七叶穿得有点单薄,刚才挽着她胳膊的时候,感觉她冻得一直发抖呢。俺家还有些棉花,明个我拿二斤过来,咱们张罗着给她添几件衣裳。改花,你看中不?总不能让人冻着不是?”
改花听完一言不发,挪过笨重的身子给已睡下的金枝银枝掖了掖被子。朱氏见状,又把目光看向了牛旺,牛旺咳嗽了几声,把烟枪挂在黑黝黝的墙上才说:“婶子说的是,人到咱家了,就是一家人了,再说新媳妇怎么也得有套新衣裳。只是,棉花就不劳费婶子了,家里还有些,明个让改花去供销社扯点布,婶子你帮忙缝制缝制就行了。”
听了这话,改花猛地转过身,瞪着牛旺咬着牙低声道:“好听话谁不会说?就你能?哪里还有钱?都借成窟窿天了,没钱我去给卖布的伸指头?还有那点棉花,你想都别想,那是留着打算给咱儿子做棉衣的。”
“儿子?你怎么知道你这次怀的是儿子?”牛大眼里闪出了一道光亮,媳妇已经连续生了金枝银枝两个闺女了,他牛旺日夜盼着这次媳妇能给他生个带把的。没有儿子,百年之后连个给自己烧纸的人都没有。前些年牛旺也想过,就这两个闺女也挺好,家里穷,再生三胎是要被罚款的,听说黄凹乡都开始对拒交罚款的人执行拆房子的政策了。
可是,让牛旺冒着罚款和拆房子的风险,也要让改花生三胎的原因,是扛不住村里一些封建主义者的欺压。那些三姑六婆们都敢明目张胆地喊他家是“绝户头”了,牛旺受不了这个称呼,自己不到四十岁的年纪,身体结实的依旧如日中天,不甘心就这样被她们定性成“绝户头”。
连着一个月,牛旺不再早出晚归去侍弄庄稼,早早收工后骑上那辆哗啦啦哗啦啦响的自行车,跑到十里外的河沟里逮老鳖、泥鳅、黄鳝、鱼羔子,回到家就炖汤喝,直补得鼻血都开始流,与牛旺同床的改花夜夜被折腾得下不了床,功夫不负有心人,没多久,改花就怀孕了。
面对改花日渐隆起的肚皮,牛旺那种成就感,就像看着喝饱雨水的春麦苗,绿油油地噌噌向上拔节,待到五月,金灿灿的小麦哗啦啦流进袋子,装进麦缸。面上,牛旺是掩不住的喜悦。
“就算,就算怀的是个闺女,也要穿衣的是不是?”改花心里没谱,说话气焰也降了不少,摸着自己的肚子慢慢坐了下来。
朱氏见此情景,连忙打起圆场笑道:“他嫂子,肚子尖尖,一定是个男孩,棉花我家反正也用不上,就用我家的,钱的问题不用发愁,我和恁叔手里还有些,你们先用着,不管咋样,别亏了孩子们。”
“婶子……”牛旺一时哽咽。
“咳,别说了。”朱大婶子拍了拍牛旺的胳膊说道:“远亲不如近邻,你我两家住这么近,谁也没咱们两家亲,再说这几年,你和改花也没少照顾俺老两口。就这样说定了,你甭管了,明个我和改花赶集去,保准把这件事办好。”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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