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塘张海燕

过去村庄没有现在这么大,人口也少得多,大约一两百人。可是,先人们聪明,在那个靠天吃饭年代,他们竟然在村庄周围修筑了新塘、背里塘、上莲子塘、下莲子塘、下里塘及后底沟塘等七八口塘堰。塘堰根据田地多少设置,就像一座座水塔,组成一张充足水源保障网,确保每年庄稼旱涝保收。

新塘是所有塘堰中最大一口水塘,就在我家门口,我从小对新塘有着特别深的感情。

那一年冬天真是冷,是多少年来的一次极寒天气。晚上,老天爷下了一场冻雨,土屋瓦沟边沿、石头窖檐槽棱角,挂满了长短粗细不一的冰凌。光秃秃大树小树、麦苗油菜苗、残枝枯叶全都被冰霜包裹。整个田畈地塄白茫茫一片,岱山、面前山、石头山凝固成了几个大冰坨。

更为神奇的是,新塘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如一大块透明玻璃罩在上面。一夜之间,小山村仿佛回到“冰河时期”。

这是我这一代人唯一一次见到的新塘冰封。

气温零下三十度左右。一大早,全村村民听说新塘冰封了,感觉新奇,一个个沿着冰冻泥泞小路,迎着刺骨凛冽寒风,非要去看个究竟。一时间,几百米新塘塘堤上面,有的村民身上裹着一件破棉袄,扣子没剩几颗了,干脆用旧麻绳捆了一圈又一圈。有的村民身上棉裤脏得难看,圆筒一样挂在腿肚子上,好几处破洞地方还露了棉絮。有的村民戴了旧得不像样子的黑色毡帽,还有的村民戴了耳罩,防止耳朵冻烂。松散垮塌、眼睛呆滞、驼背弓腰、寒战发抖,远远看上去,恰似一处破败风景。

友根叔早晨起床没洗脸,瞧得见白眼屎,牙齿也没来得及刷一下,嘴巴臭得很。他穿了一双破了不能再破旧靴,顺手从家里拿来一把锄头,时不时往冰面上杵了杵,臭嘴巴里吐出一句脏话:

“今年这个鬼肏的天,好冷。”

锄头杵下去时,冰面发出厚重闷响。孝盛爹裂开满是黄牙的嘴巴笑了笑说:

“这冰结得真厚,孩子们在上面滑冰没问题。”

孝盛爹的话被一旁几个小屁孩听到了,刚刚还是一个个木头似的粘在大人屁股后面,顷刻之间全跑回了家。很快,小屁孩们拿来一张张木头矮凳,再把矮凳翻转过来,“啪嗒”一声放在冰面,小屁股坐了上去,另一个小屁孩推着就跑。这是农村最原始的滑板运动,新塘正是一个大滑冰场,小屁孩全是优秀运动员。他们高兴坏了,你推着我,我推着你,滑倒了,爬起来,再滑倒,再爬起来。来往穿梭,嬉笑打闹。还有小屁孩提议把家里的陀螺拿到冰面上来玩,但考虑到陀螺鞭子早冻僵了,也就作罢。

大人们站在塘堤观众席上,高兴地看着小屁孩的精彩表演,恨不得自己也要去滑一滑。

2

冬天演奏到最末尾一个音符,就到春汛期了。

一阵山风吹过来时,夹带着凉爽。报春鸟在椿树枝上“布谷……布谷……布谷……”欢叫起来。一只在新塘泥底冬眠的蟾蜍,爬到堤岸伸了伸胳膊小腿,张了张嘴,借着新鲜空气润润嗓门,也“咕咕……咕咕……”试叫两声。一缕阳光从沼山飘洒过来时,冰雪开始融化。岱山、面前山、石头山、后底沟山慢慢露出真容。树儿、草儿、土儿、石头儿像洗了一次雪花膏面膜,干净、清新、滑爽。融化的雪水再也待不住了,发疯似地、放荡地、自由地、淙淙地、潺潺地一路叫唤着,歌唱着,奔跑着,去寻找自己的家。

雪水带来大山的温馨、土地的营养、村民的期盼,那是冬天里蕴藏的新鲜血液。

又是好多天过去了,一场绵绵春雨到来。春雨毫不吝啬、永不停息一下就是一星期、半个月、一个多月。春雨从岱山倾泻下来时,到达第一站就是新塘。新塘被充盈得满满当当,实在关不住了,村民把塘角挖开一个大缺口,像敞开一扇大门。缺口上面铺了好几块青石板,水流漫过青石板,漫过塘堤,“哗啦啦……哗啦啦……哗哗……啦啦……”恣意妄为,勇往直前。

水流到达的第二站就是梁子湖,又经梁子湖进入长江,通过长江到达入海口。细究起来,村庄的山山水水,正是长江和大海的源头之一。

没有冲出去的水流在新塘浪起漩涡,翻滚着、蜷曲着、平躺着,有的耐着性子等待着,有的趁机沿着塘堤周边走走。这个时候,鱼儿们可高兴了,它们在泥底里躲藏太久,躲藏了一整个寒冷黑暗冬天。今天,终于重见天日。

鱼儿们分享春雨的抚慰,呼吸春潮的气息,感受春光的明媚。一场迎春party即将开场。

新塘,开始热闹起来。

一条大青鱼跃出水面,直直的,银白色肌肤,鳞片闪亮。大青鱼跳得老高了,离水面两米多,她在视察这偌大舞台,今天有多少前来鼓掌的观众。紧接着,一条胖头鱼跳出水面,胖头鱼笨重些,跳不了多高,她大概不放心青鱼,也到舞台上面考察考察。

要不了多长时间,水底一阵躁动,塘水由清变浊,由浊变浑,翻滚着,涌动着。天空好像要配合这场舞会,紧一阵慢一阵下起了雨点,滴在水面上发出“叮咚……叮咚……”响声,前奏音乐开始了。

水面之上,五六条不大不小的鲢鱼跳了出来,步调一致,整齐划一。紧接着,十多条草鱼也跳了出来,比前面出水的还要整齐。等鲢鱼、胖头鱼表演完毕,鲤鱼们露头了,她们不是统一出动,而是一条接一条地跳跃。这一条跳起来,还没等下一条入水,又一条从水里跳了出来,此起彼伏,编排好程序似的,衔接得非常紧凑。喜头鱼、鲶鱼、乌鱼,甚至泥鳅黄鳝全都按捺不住了,无论大小长短、男女老少,全都赤条条地冲出水面,展示各自的英姿。大家扭啊追啊挪啊撵啊跃啊撞啊蹦啊喊啊,每一条,和着雨点的节奏,使整台舞会到达到高潮。

不知哪来的两只小虾,伸了长长胡须,悠然地、慢慢地来回浮动。就连几只小乌龟,大约是冬眠得太久,也浮游到水面凑热闹。

这一天,我五岁三个月。娘早上让我把牛栏的黄牯儿牵出来透透气,我和黄牯儿来到新塘塘堤上面,正好赶上鱼儿们这场精彩纷呈的演出,看得我眼花缭乱、心花怒放。

我正聚精会神看演出呢,一条两斤多重的胖头鱼跳到塘堤上面,重重摔了一跤,蹦跶几下,又蹦回水里了。没想到的是,一条花鲢高高地从水面跃起,是不是看到我和黄牯儿高兴了,直冲我们来。“哧”的一声,鱼儿快要蹦跶到牛背上面,“噗”的一下,摔倒在我脚背跟前。我趁鱼儿不停蹦跶时机,一双小手上前紧紧给捉住了。鱼儿张开大嘴,哈着气,身子扭曲着,尾巴不停摆来摆去,陌生地望着我。

我才不管呢,连小黄牛也不管了,三步并着两步跑回家,娘坐在正屋门口纳鞋底。她见我怀里抱了一条大鱼,问我哪来的,我说新塘里面可热闹了,鱼儿们都在水里面蹦蹦跳跳,唱歌跳舞,这一条花鲢跳到塘堤上面被我捉住的。娘说你这娃仔不懂事,那是生产队的鱼塘,公家的鱼,不能要的,赶紧把鱼放回去。我说又不是我有意捉的,是鱼儿主动蹦跶到我身边的,何况我们家一年都没吃鱼肉了。娘有些不高兴,生气了,瞪了我一眼。哎呀,娘的思想真是好,什么都是公家的。没办法,我年纪小,要听娘的话。于是,我又三步并着两步跑回新塘,趁鱼儿还张着嘴、哈着气、摇着尾巴,慢慢放入水里。鱼儿好像有些舍不得离开,摇了一下尾巴,大概表示感激的意思,这才一头扎进水底。

我家共有七个爷爷。大爷爷叫孝顺,二爷爷名字忘了,三爷爷叫孝贻,四爷爷叫孝慈,五爷爷叫利民,六爷爷叫孝信,七爷爷名字也忘了。七个爷爷当中,数大爷爷最疼爱我,我回家见到大爷爷就问:

“爷爷,爷爷,为什么新塘有那么多鱼啊?”

爷爷说:“每年春汛来临,春雨来袭,夜深人静的夜晚,村民都睡着了,或是我做美梦尿床了。梁子湖离新塘三五里地,鱼儿们一高兴,借着风,顺着雨,几分钟时间,‘哧’的一声,飞到新塘安家了。”

我听着玄乎,摸了摸脑壳想不通,又问:“爷爷,爷爷,鱼儿真的会飞吗?”

爷爷摸了摸胡须,说:“鱼儿本来就有翅膀,翅膀上面长有刺,飞起来速度可快了。而且呢,鱼儿们像走亲戚一样,哪天在新塘待不习惯了,或是想回梁子湖娘家了,又借着风,顺着雨,‘哧’的一声,飞回去了。”

我感觉大爷爷没有欺骗小孩的意思,也不会骗我的。看了今天鱼儿们在新塘雀跃翻飞的表演,我真的相信了。

晚上,我做了一个梦,一个甜甜的梦:

假如我是风,假如我是雨,假如我是一条会飞的鱼,嘻嘻……嘻嘻……

3

新塘不仅宽大,水质比其他塘堰干净,是小屁孩游泳的天然场所。农村小孩没那么金贵,按现在的话说都是散养,大人们成天操心肚子能不能吃饱,根本没有多的时间去操心小孩。

夏天来了,下午的太阳还没挂到面前山杉树梢,吃饱了青草的黄牯儿在塘堤上一边用蹄子刨土,一边欢快地发出“哞……哞……”声。几头母水牛撑着大肚子,早就倒在水田打滚解暑。成群成群的蜻蜓打着圈、绕着弯、飞过来、蹿过去。田畻生长着一棵棵一年蓬,绿的叶子,白的花瓣,黄的花蕊,比小菊花好看。一年蓬像农村放牛娃一样,生命力极强,村庄周围到处是她们灿烂的笑脸。

头上长着瘌痢的,屁股生了癞疮的,小脚丫还粘着牛屎的放牛娃们,全都赤条条来到新塘塘堤。一条条小鸡鸡缩在胯下找不见了,个个叫嚷着狗爬式划水比赛开始。

比赛终点是水塘中间一棵大柳树,两三百米距离,谁先划到柳树底下,谁就赢了。

柳树底下有一个大土墩,树根维系在土墩上面。修筑水塘的先人既有环保意识,更有审美眼光。不难想象,好几百平方米的水塘上面,水中央耸立着一棵蓬松着的、低垂着的、睡美人似的绿色葱茏大柳树。无论是从空中俯瞰,还是远眺,这该是怎样一幅迷人画面。

柳条带着绿叶亲吻着水面,鱼儿们、小蝌蚪们围着柳叶游来游去。胖头鱼最可爱,肚子早饿瘪了,张着大嘴巴去咬柳树叶,尝到不适合自己的口味,一溜烟游水底下了。青鱼也一口咬了上去,没咬到柳树叶,柳条硬邦邦的,感觉有些上当,也一溜烟游跑了。其它几条小点的鱼儿还恋恋不舍,仍然在一旁游荡。鱼儿们想得更多的是,太阳大,水温高,在这里避避荫,乘乘凉,有时还能吃到小蝌蚪,再好不过的事。

外号“蹋鼻子”春分老弟狗爬式爬得快,在新塘塘底凫水了好几分钟,很快,光着屁股爬到柳树上面坐着了。嘴巴还在不停地喊:“都是一个个大笨蛋,划快点,爬快点。”

“瘪嘴子”水平哥人长手也长,很快划到柳树底下。外号“补套鞋”绍焱哥也到了。“苕货”绍炎哥狗爬式难看,人肥胖,划起水来慢吞吞的,整个身子成不了一条直线,眼睛老睁不开,双手在水里面爬着爬着,感觉就要沉下去。我和“懒蛇”绍文老弟、四清几个划得最慢,最后才到达柳树。

半个月过去了,正值双抢,老天爷好久好久没下雨了。村民把稻谷收割完等着雨水插秧苗。等啊等啊,又是好几天过去了,老天爷仍然不讲一点情面。

季节不等人,庄稼不等人,秧苗插晚了会影响产量。到时候深秋的冷风吹得早,收成会大打折扣。农村还有一句谚语:头伏插秧收一担,二伏插秧收一箩,三伏不够喂鸡婆。

村民坐不住了,生产队长友松也急了,黑红着脸在村口骂人:“今年这个鬼肏的天,几个月了,猫尿都憋不出一滴。”

友松队长找到友国、清明、志红、长青、细和虎子、瞎子友回,还有焰华瘌痢儿几个人来到新塘塘堤大声喊叫:

“你们几个快把仓库里的抽水管抬出来,把新塘的水抽出来,再不抽水灌溉农田,来年青黄不接,村里要饿死人的。”

由于生产队没有柴油抽水机,只能用土办法。说是抽水管,实际是一个软的橡皮管,三十多米长,管口直径二十公分左右,橡皮层里有弹簧支撑。村民们想利用杠杆原理,把橡皮管灌满水,放在塘堤中间,一头丢进新塘,一头放在低洼稻田。橡皮管放水的同时,在吸引力作用下,把水顺势吸出来。但橡皮管两头放的长短多少,直接影响到吸水成功与否。

为什么要叫那么多人,是因为这活难弄。大家从早上忙到下午,全都累瘫了,试了好多次都不成功。

下午三点多钟,太阳偏西了,天气越来越热,塘堤旁边生长的鸡矢藤十分喜欢这样的天气。藤儿攀爬在一根根小树枝条上,紫红色花朵好看,叶子却发出一股臭味。一只油蝉不知道躲在哪根树梢上发出“吱儿……吱儿……”鸣叫,鸣叫声永不休止,叫得人烦躁。一群金黄色小蚂蚁排着整齐队伍,其中十几只抬了一条干瘪蝉蛹,雄赳赳,气昂昂,大摇大摆游走在塘堤中间,俨然一批刚从战场上凯旋的士兵。

细和虎子性格急躁,见那么长时间没有吸水成功,他一脚踩在蚂蚁队列上,嘴巴也学着生产队长友松不停骂人。骂瞎子友回怎么不是两只眼睛全瞎,把水管放下水田时太快了,吸不出水都是他造成的。瞎子友回被骂得不服气,不停辩解不是他放的,是焰华瘌痢儿叫他放的。

相互谩骂的还有清明哥,他辈分晚,更是大伙责骂对象。但是他有一颗不服输的心,在他的建议下,橡皮管在塘堤中间前后距离调整了好几次,又进行了多次试验。大家一直忙到红红的夕阳落到梁子湖湖底,这才把新塘的水吸了出来。望着“哗啦啦”的水冲放到了水田,细和虎子睁大眼睛,把铁镐狠狠地往塘堤一甩,又骂了一句:

“鬼肏的,老子就不相信治不了你。”

4

这个夏天注定干旱时间长,所有塘堰的水都抽干了,就剩下新塘还留有小半塘水。那是村民洗衣服洗什么的生活用水。

润英奶奶名声不怎么好听,没事的时候喜欢给村庄及其周边男女青年牵线搭桥,扮演媒婆角色。任凭她两片轻薄嘴唇,舌底翻莲,赚点小钱补贴家用。润英奶奶时不时从咸宁通山、通城、崇阳等闭塞山区牵一两个略有残疾女人回来,有的还是黄花闺女,有的是死了男人的寡妇。有了这些女人在手,由于光棍汉特别多,需求量大。

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村里流行一首童谣,小屁孩们在屋前村口传唱开了:

媒婆,媒婆,

马路中间打铜锣。

十句话里九句假,

花言巧语一簸箩。

骗说瞎子后生哥,

又说寡妇赛常娥。

媒婆,媒婆,

马路中间打铜锣。

鬼话连篇不眨眼,

心肠如铁硬秤砣。

拿了东家十升米,

吃了西家老鸡婆。

……

润英奶奶是一个不能随便招惹的人,童谣传到她耳朵后火冒三丈。为此,她下定决心要像孙悟空大闹天宫一样,把整个村庄闹个底朝天。

中午,润英奶奶不怕天热,左手拿了半块砧板,大概是嫌拿一块在手上太重。右手拿了一把短柄菜刀,一个人围绕村庄一条又一条小巷开始发疯似地闹腾起来,边闹腾边不停叫骂:

“是哪几个不得好死的东西,一天到晚在背后说老娘的坏话。你有本事今天站出来,当老娘的面,老娘是哪些地方得罪了你?你这个天打雷劈的,死了下油锅的……”

润英奶奶骂人样子特别难看,凶神恶煞暴露无遗。骂人语速很慢,还带有哭腔,最后两句有长长的拖音。她一边骂,一边把菜刀在砧板上砍一下,砍的动作也慢,眼睛还狠狠地瞪一下,脚也在地上重重地跺一下:

“你这是想要害死老娘,是不是?你这个千刀万剐的畜生,后娘养的婊子,死了没人收尸的烂货,生个儿子没屁眼的东西,敢欺负到老娘头上,今天老娘要跟你拼命,我的娘也……”

润英奶奶骂着骂着泪流满面,鼻涕横流。她擤了几次,把鼻涕乱甩,实在甩不出去,就揩在自己脏衣服上。揩完了接着骂,有时还装哭:

“我的娘也……”

润英奶奶想起来又骂了一句,紧接着“啪”的一声响。这次不是用菜刀砍,而是把刀面拍在砧板上,“啪”的声音比前面要响。再“啪”一声,润英奶奶双脚跺起来,配合嘴巴谩骂声,有时候跺得轻,有时候跺得重,像是奇特舞蹈,动作、节拍一致。

村里怕事的人家早把大门关了,连窗户也关了。几个小屁孩跟着润英奶奶后面起哄,哄笑她骂人好玩,哄笑她手舞足蹈的样子好看。润英奶奶拿起菜刀驱赶他们,挥起手中的菜刀“啪”的一声,狠狠地又骂了一句:

“你们这些有娘生没娘养的伢仔,老娘砍死你,看你们还唱不唱老娘的歌子……”

几个小屁孩吓得跑光了,润英奶奶这才气喘吁吁接着前面的话继续骂:

“你这个走在路上挨汽车撞死的,丢在外面喂狗吃的呀……老娘在村里没脸见人呀……老娘今天不想活了呀……”

润英奶奶不知疲倦地骂着,不知不觉骂到了新塘塘堤,她环顾四周,见没有一个人,又多骂了两句。一会儿,安保哥不知什么时候从塘堤那头牵一头水牛过来,润英奶奶又骂开了:

“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呀……这是要害死老娘呀……老娘今天不想活了呀……”

润英奶奶骂完停住了,只见她先把鞋子脱了,尽管那是一双破了不能再破的粗布鞋。没见袜子,光着脚,也没脱衣裳。她开始试探性地往水里面走,可她怎么走,水还是齐腰深。润英奶奶走的速度慢了起来,走着走着又带着哭腔骂了一句:

“不要脸的东西,敢骂老娘,老娘今天真的不想活了呀……”

润英奶奶没往前走了,她望了安保哥一眼,大概是看安保哥有什么反应没有。其实,润英奶奶本不想死,还怕死,她的意思是走到水深的地方,希望安保哥或者别的人来救场。

安保哥早就看出润英奶奶的意思,他知道现在新塘水浅淹不死人。但是新塘南边有一个深不见底大坑口,就连小屁孩们平时玩水都要远离那里。安保哥走到润英奶奶水面跟前,笑着脸,眯缝双眼,说:

“润英奶奶,您这是何苦呢?大中午的没有人来救你,我也不会划水。您老人家真要寻死,再往前走走,前面水深,到那里才死得快,别怪我没提醒您啊!”

安保哥头也不回地偷偷地捂住嘴巴笑着离开了。润英奶奶还骂了他一句,自讨没趣,几分钟后,自己走上了岸,嘴巴里还在一个劲地骂人。

润英奶奶在新塘跳水寻死的故事,被村里大人小孩笑话了好多年。

5

凌晨,雾霭笼罩大地,半塘水的新塘时隐时现。麻雀、黄腹山雀、沼泽山雀、田雀、禾花雀、青头雀,鸟儿们早在新塘柳树集会了。几百只,几千只,密密麻麻,数都数不过来。刚开始,一只麻雀清了清嗓门,“喳喳……喳喳……”喊了两声。意思是说,兄弟们,女士们,哥们,爷们,娘们,既然都到齐了,咱们来一次大合唱吧。

“喳……喳……叽呵叽叽……叽呵……叽叽……叽……”另一只禾花雀叫开了。它的意思是我先起头,看我的。

黄腹山雀身上黑色、白色和黄色羽毛交杂一起,美丽极了。小小的圆圆的亮晶晶的眼睛不停转动,边转动边“嘁嘁喳喳……嘁嘁喳喳……嘁嘁喳喳……”鸣叫,鸣叫声比其他鸟儿复杂些,高音部分还带有颤音。

很快,其他鸟儿再也忍不住了,全都鸣叫起来,新塘又一次沸腾了。“咯……咯咯……咯……”有的像打击乐,“啁啁……”“嘤嘤……”有的像独奏,更多的是东一句西一句高低音。那是因为雌鸟们叫着叫着跑调了,叫成了求偶声音。好几只雄鸟听到了雌鸟求偶声音,争着吃醋,相互撕打在了一起。

鸟儿们正唱得带劲,离新塘不远处面前山上的斑鸠醒来了。斑鸠的家住在松树上面,好几只斑鸠“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叫开了,它们提醒雀鸟们,这天还没亮呢,你们这些狗杂种吵个不停,烦死了,烦死了。

“嘀嘀……嘀嘀……”岱山上的鹌鹑也发出了水滴般叫声,它和斑鸠的意思一样,也提出抗议。

过了好一阵子,一缕阳光撕开弥漫雾气,鸟儿们唱歌有些累了,有的飞回自己的家,有的去找伙伴玩耍,有的自个儿觅食去了。

老天爷真他妈不够意思,好多天了,还是没下一滴雨水,上垅下垅田畈插下去的秧苗都打蔫了。村民们实在没办法,只好再把新塘塘堤拦腰挖了一条深沟,让半塘水也放出去救灾。

一两天时间,半塘水快放干了,这个时候小屁孩们最高兴,大的小的男娃女娃放学后书包都不拿回家,直接跑到新塘去抓鱼。我和绍文、五米及弟弟靖鸣也来了。大鱼早被大人抓完,小屁孩们只能在塘泥底下摸鲫鱼、泥鳅、黄鳝,或是捡些田螺。尽管太阳暴晒,但全都玩得高兴,都不愿回家。

突然,绍文老弟在新塘堤岸对我喊了一声:

“海燕哥,你奶奶来找你和弟弟了。”

这下坏了,我和弟弟甩着满是泥巴的光屁股,赤条条跑到新挖的塘堤深沟躲藏起来。不一会儿,我听见了奶奶的叫骂声:

“两个死杂种,看你们跑到哪里躲?”

奶奶的叫骂声和裹过小脚一拐一拐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我和弟弟只好从几米深的深沟灰溜溜走了出来。奶奶看到后气得直跳脚,脚小,跳起来时身子差一点没掉进新塘。她左手拿了一根细扫帚条,等我和弟弟在塘堤上面站好了,走过来对我的小屁股抽过去,一边抽打一边叫骂:

“叫你们不要出来玩水,叫你们不要出来玩水,你做哥哥的还要带头……”

我疼得“哎哟”一声,眼泪掉了下来,“嗡嗡”哭了起来。但我听到绍文、五米、四清几个小屁孩在一旁偷偷耻笑。我恨死他们了,心里想,等这事完了,哪天再来一个个收拾他们。

奶奶正想拿扫帚条抽弟弟小屁股,弟弟怕痛,踅转身往家里跑。他知道奶奶那缠过的小脚撵不上他,我也趁机哭着跑到一棵大树下面躲藏起来。奶奶没办法,她见弟弟回家了,也就不管我了,嘴巴里还在不停骂着什么话,身子一歪一歪、小脚一拐一拐回家了。

初冬,老天爷一直没有下雨,新塘彻底干涸,塘泥被太阳晒得裂开了大口子,分割成了一大块一大块,大人们趁着农闲赶忙清理。清理塘泥是好事,来年床底不至于堵塞得越来越高,水质也会变得干净。塘泥挑进农田,变成有机肥料,肥了庄稼,养了村民,一举两得。

6

后来的后来,气候变暖,新塘再也没有结冰了。新塘中间的土墩因长期风化垮塌了,柳树也没了。

我这一辈的小屁孩们长大了,后一辈的后一辈的小屁们再也没人去狗爬式划水了。塘堤加固了,抽水机早有了,再也不用挖塘堤了。新农村建设后,上垅下垅田畈水田变成了荷塘,面前山岱山脚下旱地变成了牡丹园。

新塘与荷塘、牡丹园、张裕钊文化园并排在了一起,成了乡村靓丽风景。

大多数时候,村里妇女嫌弃家里洗衣机太小,不洒脱,习惯了长年在新塘洗衣裳。深冬的一天上午,九点多钟,太阳温煦、抚慰。奶奶、婶婶、大嫂、姐姐,还有妹妹们,六奶走在前面,熊嫂跟在六奶后面。很快,她们在新塘塘边蹲着,坐着,站着,有的弯下了腰。远远望去,蓝的、黄的、灰的、青的,各色交织在一起,耀眼又愉悦。也不知道谁家新媳妇,穿了一身红得不能再红的大红棉袄。棉袄映衬着新娘的脸,鞋子、袜子、还有新塘的水,就连倒映在水里好几朵白云,全都染红了。

大家一边洗衣裳,一边谈笑风生。家事、时事、儿时的事,新塘结冰的事、润英奶奶的事。谈笑间,金婶的捣衣槌“啪”的一声响了起来,其他人的捣衣槌“啪嗒啪嗒”跟着响了起来,脆脆的、沉沉的、暖暖的。

声音在岱山、面前山、石头山、后底沟山、沼山山谷间回荡,余音缭绕,飘向梁子湖,飘向长江,飘向大海。

我喜欢这水连山、山连水的捣衣声,那是家乡的声音,那是亲人的声音。

本文作者:张海燕,湖北省鄂州市人。作家、摄影家。

年入伍,年3月转业至广西防城港市工作。曾在中央电视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人民日报》、《中国摄影报》、《战士报》、《广西日报》、广西电视台、广西人民广播电台等中央、省及地市级媒体发表各类新闻报道近千篇。后长期致力于散文创作,作品散见于各类报刊。先后出版散文集《湖是海的家》、纪实文学《手工艺人》等。




转载请注明:http://www.180woai.com/afhzp/512.html


冀ICP备2021022604号-10

当前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