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民志愿军优待“联合国军”战俘纪实(六)
陈辉
01
“天下竟有这样的巧事:当年在朝鲜战场被我审讯过的美军战俘詹姆斯·柏特纳,20多年后,在美国纽约我们又邂逅重逢,并结成为好朋友。这个戏剧性的情节,真是我做梦也没有想到的。”这是我为《志愿军女军人》一书出版发新闻时,在书中看到的一个真实的传奇故事。
战场上的女翻译刘禄曾
这篇名为《我在朝鲜审战俘》的作者叫刘禄曾,1950年冬参加志愿军,在9兵团政治部敌工部任英文翻译。
后来任中国国际旅行社南京分社美大部经理的刘禄曾老人,这样叙述了她与美军“王牌”陆战1师士兵詹姆斯的相识的传奇经历:
1951年夏天,随着第5次战役的胜利,一批批战俘被押到兵团部来,每批俘虏滞留不得超过3天。初审后,分类再押送到志愿军总部的战俘管理团。詹姆斯就是这时被俘送到兵团部来的。
美军战俘
接触后我得知,詹姆斯是美军陆战1师的一名士兵,第一次上战场就当了俘虏。我注意到詹姆斯高个子、棕头发、蓝眼睛、高鼻梁、尖下巴。审讯中,我得知詹姆斯是美国佛罗里达州人,信仰基督教,高中文化程度,22岁,入伍前在一家饭馆洗盘子。我问啥他说啥,但詹姆斯最初给我的印象有点“油气”。
詹姆斯歪戴着帽子,拖着鞋走路,没精打采。后来,我了解到他当了俘虏后,对真诚信仰的基督教产生了动摇。他说:“上战场前,随军牧师虔诚地为我们做了祈祷,还特地拍拍我的肩膀说:‘詹姆斯,放心去吧,上帝与你同在,我每天为你祷告。’结果上帝保佑不了我,还是当了俘虏。”
作为志愿军敌工部门的工作人员,詹姆斯的话题正是我需要了解的课题:“美军在前线是怎样鼓舞官兵士气的?”经过进一步审讯,我又得知詹姆斯从小父母离异,他随父亲长到18岁便外出谋生。有一次,为打群架被警方拘留半个月并丢了饭碗。以后,好不容易找到一家饭店洗盘子,又因偷窃一位客人的汽车外出旅行,并将车子撞坏而遭到法院判刑。
正在此时,朝鲜战争爆发,在美国政府的欺骗宣传中,詹姆斯同意到朝鲜当半年“联合国军”,以抵刑期。没想到上战场一枪没放就当了俘虏。
我问:“你不知道打仗要死人的吗?”他说:“报上没说战火怎么厉害,只说东方女人长得漂亮;朝鲜的苹果又大又甜。”
经过几次审讯,我终于了解到詹姆斯的家庭出身、个人经历和参加朝鲜战争的目的,对他的“油气”和沮丧能够理解了。
两天后,准备将詹姆斯这批战俘后送时,一名志愿军战士前来报告:“有个高个子俘虏表现不好,昨晚不肯出去背粮。”经了解,原来詹姆斯有病发烧,而且不是装的。我找军医送给他几片药吃,并报告押送战俘的领导,批准他当晚后送时可以乘车。
下午,我去检查战俘后送工作,看到一名志愿军小战士正在用食指刮詹姆斯的大鼻子。原来这名小战士看詹姆斯的大鼻子好玩,便用手刮了起来。从维护我军不打、不辱、不搜腰包的俘虏政策出发,我向小战士说明,刮鼻子也属侮辱人格,以后不能这样做了,小战士连连点头。
离开詹姆斯的时候,他忽然向我提了一个建议,要我在驻地附近空地上用木材搭成P·O·W三个大写是英文字母(战俘的缩写?)。他说:“美国飞机看见这三个大字,就不来轰炸了。”我没有理他,因为他不知道美军飞机曾多次轰炸志愿军战俘营,炸死许多“联合国军”战俘和志愿军管理人员。
不久,我从在志愿军战俘营工作的同志那里了解到,根据詹姆斯的阶级成分和政治表现,他被排在落后类,没有进入反动类。经过教育改造,詹姆斯从落后类转变到中间类,并开始向进步类转变。他在墙报和油印小刊物上写文章,并把战地生活详情写给美国的女朋友——他惟一的亲人。
在墙报上,他写道:“在我被俘前,我对中国人民志愿军的态度非常敌对,因为我被告之将受到虐待,而事实却完全相反。经过战俘营生活的亲身体验,才知道志愿军对俘虏的宽大政策是什么意思,在这里,我没有被当做战俘,而是当作朋友。给予我这种启蒙教育的,是最早审讯我的一位女军人。”
我没想到我与詹姆斯相处时的“看病、乘车、刮鼻子”几件区区小事,几十年后他仍铭记不忘。
刘禄曾老人接着谈了她与詹姆斯偶然重逢的情景:80年代初,我陪同著名女教育家、江苏省副省长吴贻芳到她的母校——美国密执安大学领取“智慧女神奖”。一天,我们在美国客人陪同下参观白罗克仓博物馆,好客的馆长执意要我们参加他们的会餐晚会。冷餐会办得很丰盛,气氛非常热烈,在共叙中美友情时,我的眼前一亮,发现一位身材略胖,年龄与我相仿的高个子男人有曾相识的感觉,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这位男子也发现了我,我看到他的眼睛也在发亮,还是他先开了口:“你是中国人吧?是刚来还是定居很久了?”
听完我的回答,他猛然靠近我,热烈地与我握手,久久不放,我当时愣住了。
我看到他眼里流出了激动的泪花,他肯定地说:“你姓刘,还记得吧?在朝鲜战场上,在志愿军战俘营里,你曾与我这个联合国军战俘相处过。过圣诞节时,发给我们的礼物——红底上写着白字‘和平’的小别针,至今我还保存在家里。”
我恍然大悟,激动不已。当年在朝鲜战场的连天烽火又浮现在眼前。我激动地说:“我们终于以朋友的身份在纽约相会了!”
“是啊!这真是一个十分美好的幸会!”他说。
“人类本来就应该这样友好往来的,可是当时世界和平和人类幸福被那些战争疯子破坏了。”他听我这样说后,深情地吁了一口气,说:“现在我懂了,我的命运不靠上帝安排,要靠自己努力。中国人民是真正热爱和平的,是真正的朋友。人民都是不希望战争的。”
当他得知我在中国国际旅行社南京分社任美大部经理时,举杯向我祝贺:“你是中国来的民间大使,美中人民的友谊桥梁,我要向你学习!”
詹姆斯的家远在佛罗里达洲,不能邀我去他开的餐馆做客,深表遗憾。他表示一定要带全家来中国旅游,到南京来看望我。
席间,他悄悄告诉我,他太太并不知道他当战俘的那段历史。当年他在战俘营中日夜思念着的那位心上人,却不知道他在哪里......
我俩谈起了朝鲜战争,谈起了停战后的情况,但是谈得最多的是过去。尽管我们的过去是一段不愉快的话题,如今谈起来却别有一番意义,我们谈起了“看病、乘车、刮鼻子”......,我参加志愿军前是资本家的娇小姐,他参加联合国军前是苦出身,我们出身不同的家庭,又走了一条不同的道路,但最终我们走上了中美友谊的道路,人类和平的道路。朝鲜战争,那是一段多么令人难忘的岁月啊!
我与詹姆斯不打不相识的友谊,说明了中国人民志愿军宽容博大与人道主义的俘虏政策的威力;标志着人类正走向了解,走向相互尊重;证明了只要高举和平与友谊的大旗,就有可能化干戈为玉帛,变敌人为朋友。
02
这是一个英军“王牌”坦克营士兵与中国人民志愿军军医的传奇故事。
1988年9月25日,中国泉洲机场,一位黄头发的英国老人和一位白头发的中国老人,紧紧拥抱在一起,久久不肯放开。过路的旅客对两位老人侧目凝视,被眼前的情景所感动。
黄头发老人叫彼德·饶雷,白头发老人叫黄远,他俩相识在37年前的朝鲜战场。
被志愿军打残的英军坦克
1951年1月3日,中国人民志愿军50军149师某团在朝鲜高阳以南地区全歼英军29旅“王牌”皇家坦克营,击毁和缴获坦克31辆,装甲车和汽车240辆,俘虏了大批英军,其中包括19岁的新兵彼德·饶雷。
5月初,彼德同其他英军战俘被送到志愿军昌城第一战俘营。就在这时,彼德不幸患了大叶性肺炎,进入晚期,高烧不退,呼吸急促,危在旦夕。
当时,第一战俘营刚建立不久,条件十分艰苦,缺医少药。军医黄远为彼德检查后,发现他已在生死边缘。黄远急忙跑到卫生所同所长钱华商量采取紧急抢救措施。
“所长,看来用磺胺恐怕难挽救他的生命了,不用青霉素不行!”黄远说。但他清楚,青霉素全所仅有10瓶,如全用了,万一志愿军再有紧急病号,就没办法了。
钱所长也有同样的忧虑。于是,他俩决定火速请示张芝团长。
“救人要紧!”张团长不假思索地说。
就这样,黄远将10瓶青霉素全部投入了彼德的抢救工作,使彼德转危为安。
然而,英军在此时却将彼德编入了朝鲜战争阵亡人员名单,向彼德的家属发出了“阵亡通知书”。彼德的父母悲痛欲绝,女友芙妮哭红了双眼。
没有多久,英国共产党机关报《工人日报》登载了一篇惊人的消息:彼德·饶雷没有死,被列入被俘者的名单。彼德的家人看到报道后,喜出望外。立即向英国政府当局发出质问,英国政府无奈,只得向《工人日报》查问,并威胁该报说,如报道无根据就判该报停业!
为此,英国共产党迅即向中国共产党发电,要求帮助澄清核实彼德被俘一事。
中央军委专门派人到朝鲜第一战俘营调查彼德的情况,以便答复英国共产党。张团长让黄远向军委派来的同志介绍了抢救彼德的经过,并让他和彼德照了一张合影像。
后来,这张照片以彼德和抢救他的志愿军医生在一起,随后续报道同时刊登在英国《工人日报》上,同时还刊出了彼德致其父母的一封公开信。信中叙述了他患重病后,如何被志愿军抢救的全部经过。彼德的后续报道,在英国引起了轰动,使英政府当局和英军方狼狈不堪。
从这以后,张团长让黄远专门负责彼德的健康。为了便于照顾彼德,黄远和比他小12岁的彼德住在了一起,朝夕相处。他俩同吃、同住、同聊天谈心,结下了深厚情谊。1953年春,彼德作为伤病战俘被提前释放回国。
几十年过去了,黄远无时不挂念着当年他抢救过的英国小兄弟。彼德也十分想念救过他命的中国老大哥。
1985年4月15日,医院工作的黄远在广州交易会上,结识了英国商人莫朗尼,两人谈得很投机。他邀请莫朗尼先生到泉州做生意。在泉州相遇后,黄远向莫朗尼谈起了当年朝鲜战争的往事,谈起了他的小兄弟彼德,并将当年的英国《工人日报》拿给莫朗尼过目。莫朗尼连声称奇。当即答应回国后帮助寻找彼德。
莫朗尼果然没有失言。回国后,通过一名记者朋友在报纸上发表了题为“中国医生寻找他在朝战中搭救过的彼德”,文中详细介绍了事情经过,并附有黄远的地址。
这篇新闻又一次在英国引起轰动。彼德很快有了下落。
后来,彼德对黄远这样介绍了他得知这篇新闻时的情景:“当时不出两个小时,我就接到了12个电话,向我报告这个好消息。我的女儿也急匆匆从15英里以外的地方专程开车回来,为我送来报纸。当时女儿兴奋地说:‘爸爸,你瞧,这准是你!’我看了报纸后,一时间心中感到恍如隔世,又感到我们宛如又再度重逢了,真说不出有多么的高兴!”
很快,黄远收到了彼德的来信。信中说,我已经有两个外孙,并表示要来中国看望老大哥,但因为他是工人,必须攒足了钱,才能实现。黄远毫不犹豫地立即回信说:“只要你踏上中国的土地,一切都算我的,我负责到底。”从那以后,两位老朋友,书信不断。
年,黄远(右)与彼得成了英国报纸的新闻人物
4年后的1988年9月25日,当年朝鲜战场上的异国兄弟,终于在中国泉州重逢。两位老人又像当年在朝鲜志愿军战俘营一样同吃、同住在一起,同叙别离之情和中英友谊。
彼德在中国住了将近一个月,黄远陪他游览了德化、厦门、桂林、广州等地。1998年11月10日,黄远又邀请彼德和他当年的女友,现在的妻子芙妮一同到中国旅游,他陪老朋友夫妇游览和参观了西安兵马俑和北京长城,两家就像亲戚一样亲密无间。
彼德回国后,把他万里寻访救命恩人的动人故事发表在英国报刊上,并以“民间大使”的身份,举办过中国讲座;黄远也在中国报刊上撰文介绍他和彼德的传奇故事,两人的文章,在中英两国读者中留下了美好的印象,为中英友谊增添了光彩。
03
“中国战俘营里的‘诺尔老爸’”,这一称呼不仅当年在志愿军中叫得响呱呱,而且在世界也闻名遐迩。
“诺尔老爸”何许人也?志愿军战俘档案中做了记载:“诺尔老爸”名叫弗兰克·诺埃尔,50多岁,是美联社资深的摄影记者,摄影技能娴熟,还具有丰富的人生经验和较深厚的文化功底。”1950年11月,诺埃尔配属于美军“王牌”陆战第1师先头部队,在长津湖地区与志愿军交战时,与陆1师约翰·M·麦克劳弗林少校等一同被俘。当时,诺埃尔独自驾驶一辆吉普车,携带全套战地摄影器材,身着戎装,佩带上尉军衔,腰间挎着一支手枪。
左一就是弗兰克·诺尔
诺埃尔初到志愿军碧潼战俘营时,对志愿军的俘虏政策不了解,比较沉闷,很少说话。过了一段时间,他向战俘营翻译人员提出要见俘管处的领导,说他是记者身份,不应被当做一般战俘看待,甚至还要求以适当方式把他送还给美国方面。
俘管处军官大队政委丁山找诺埃尔进行了谈话,一针见血地指出:“我们并不是用请柬邀请你到战俘营来的,而是经过激烈的战斗把你俘虏过来的。当时你身穿军装,佩带上尉军衔,并携带武器。你并不是在为朝鲜人民服务,而是在美军精锐部队的前方为美国侵略军效劳。”
诺埃尔又争辩说他是文职人员。
丁山反驳说:“美军中神甫、牧师等神职人员,也是文职,不也同样有被俘的吗?难道也应该释放吗?更何况你佩带有上尉军衔,足以证明你的身份绝非普通平民。”诺埃尔无言以对,只好不情愿地当了俘虏。
但是,时间不长,诺埃尔“因祸得福”,把当志愿军战俘当成一生中最大的幸运,连美国合众社都嫉妒得要命,感叹自己没有记者成为志愿军俘虏,遗憾得不得了。
这是为什么呢?当年新华社朝鲜前线摄影记者、我的老前辈江宁生道出了原由:50多岁的诺埃尔被俘一年后,美联社东京分社办公室里有4个人正商量给他们的老同事、被昵称为“老爸”的诺埃尔送点圣诞礼品。
“寄些香烟去怎么样?”
“来点罐头食品好吗?”
“战俘营里冷,最好送瓶威士忌去。”
图片编辑马克斯·迪斯福开玩笑说:“送只照相机去怎么样?”
这下提醒了所有的人。他们认真地考虑,如果这件事被认可,美联社岂不有了“独家新闻”?对,这是一个令人震惊的想法。于是,他们想试探一下。
几天后,美联社两名记者利用在板门店举行停战谈判的机会,向在我方采访的巴黎《晚报》记者贝却迪、伦敦《工人日报》记者魏宁顿和《大公报》记者朱启平提出这一要求。这一要求与我方意见正巧不谋而合。
在这之前,江宁生作为新华社摄影记者拍了不少战俘营的生活照片,通过一切可能的途径送往美国发表。但美国当局却扣了不少照片,有的照片即使能在美国报刊上登出,却在说明中加上“来自赤色中国”的字样。甚至有的报刊还造谣说,这是在枪口威逼下拍出来的假照片。有些战俘的家属也写信询问照片中反映的情况是否真实。
于是,过了不久,朝中军方当局就正式批准了他们的这个要求。美联社于是很快就把一只新闻箱和一些散页胶片交给了我方代转,并给诺埃尔捎来了慰问信和一些食品饮料。为了不惊动和美联社竞争的其他记者,这一安排是秘密进行的。后来,我听说,合众社对此垂涎万分,曾对我方记者开玩笑说,让我们也派个记者到那边当俘虏好吗?美联社给这个安排起了个代号,叫做“老爸圣诞节行动”。
后来,按照上级的安排,新华社朝鲜前线摄影记者江宁生、诺埃尔和我方一名通讯员,组成了“特殊采访小组”,活跃在朝鲜前线和志愿军各个战俘营。
几十年后,江宁生在新华社内部刊物《新闻业务》上,写了一篇题为《新闻摄影史中的一支插曲》的文章,描述了他和诺埃尔共同“战斗”的情景:
1952年的严冬虽已过去,中朝边界上仍是冰封雪拥,寒气袭人。我们3个人——两个中国人民志愿军和一个身穿厚实的蓝棉衣裤的“大鼻子”,看着覆盖着冰层的河面,有些踌躇不定。因为毕竟是早春了,岸边的冰层已经开始融化变薄了。
“过得去吗?”我没有把握地问我身边的通讯员。
通讯员回答:“江中心问题不大,岸边的冰薄了一些。拣着厚地方走,只要这边过得去,就算掉在对岸边上的水里,顶多也就齐腰深了。”
“过!”我下了决心。3人鱼贯而行。小心地在冰上走着。脚下的冰层发出咯咯的断裂声。好容易快到对岸边了,借着月光可以看出冰层越来越薄了,有的地方已从裂缝中渗出了水来。
“小心!快......”我话音未落,那个“大鼻子”扑通一声掉到水里,只露出上半身。我和通讯员也随着陷了下去。3个人马上你拉我推,一会儿就上了岸。好在我们的棉裤棉靴很厚,一时还没有湿透。上岸后离驻地不远,不用20分钟,我们已把湿了的衣裤和靴子脱下,放在热炕头上烤起来了。朝鲜老大娘又给添了一把火。外出执行任务10天,回来就是暖烘烘的屋子,真是别有一番好滋味儿。
回到屋里安顿下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检查散页胶片包。原来为了保险,过河以前我就把几匣拍过的胶片放在棉帽里,戴在头上,扣紧棉帽罩下边的扣子。再检查一下照相机也安然无恙,这才放心了。
这是一次特殊的采访任务。那个“大鼻子”就是被俘的美联社随军摄影记者诺埃尔。
1952年1月24日,诺埃尔拍摄的第一批7张照片,通过东京无线电传真发往美国。美国报纸除普遍大幅采用这些战俘生活和娱乐活动的照片外,还用“美联社摄影记者在铁幕后拍到的独一无二的照片”、“‘老爸诺埃尔’获得成功”等大字标题作为头条新闻发表。
弗兰克·诺尔让战俘看照片
从此,有诺埃尔参加的“特殊采访小组”每到一处战俘营,战俘们纷纷围上来,将家信和附在信中的登载他们照片的剪报拿给我们看。有的家信中说:“从诺埃尔拍的照片上可以看出你的身体像在家里一样健康,我们放心了。”有一个战俘收到他女朋友来信说:“你穿着那身中国式制服很帅,我等着你......”。有的父母写信让他们的儿子向诺埃尔和战俘营人员表示感谢。从此以后,美国报纸不但经常刊登诺埃尔的照片,也同样刊登我们拍的照片。“假照片”的谣言不攻自破,弄得美国军方十分狼狈。
在那些日子里,诺埃尔的嘴角上经常露出笑意。夫人给他的信也增多了,信里也从相互思念之情转到谈钱了。美联社为此付给诺埃尔很高的稿酬。他夫人每次来信都告诉他累计收到多少稿酬了。诺埃尔也经常躺在炕上心里数着数......。有一次他情不自禁地念叨着:“我是因祸得福呵!当了俘虏还发了一笔小财。”是的,诺埃尔干劲十足,他得意地把一张威士忌酒瓶上的商标揭下来贴在照相机的箱子上。从此,经常听俘虏说:“老威士忌”又来了。有一次,他竟然得意忘形地把他写给美联社一封信上的落款写成“美联社鸭绿江分社”。我严肃地警告他说:“你太忘乎所以了。不要忘记,你现在的身份不是记者,而是战俘!”诺埃尔连声说:“对,对,先生。”
诺埃尔的采访也不都是称心如意的。少数战俘对诺埃尔也有讥讽和恫吓。
“诺埃尔,你是为共产党做宣传。简直是叛徒!”
“诺埃尔,你大概是想尝尝军法审判的滋味儿了吧!”
......
这些话有阵子的确吓住了诺埃尔。他开始表现得沉默寡言了。该出去拍照的时候,也总是借口肚子疼,不然就是说脑袋发晕。有好些日子躺倒不干了,他打蔫了。经过我们耐心的工作和实际生活的感化,加之美联社不断来信催促,并许以更多的报酬,诺埃尔又逐渐振作起来了。他又拿起照相机,口中风趣地说:“美联社这帮小子,出了这个馊主意,让我上了当。真是叫我不干吧,舍不得;干吧,也真担风险......”。
诺埃尔除搞摄影外,偶尔也动笔写点文章。他在《记者亲历的战俘生活》一文中,对志愿军战俘营做了公正的描述:“在各战俘营里,战俘们在管理自己的生活方面,确实发挥着很大作用。每个战俘营几乎无一例外地要在60天内进行一次全体参加的无记名投票,由大家直接行使权利,选举俱乐部正、副主任和各个委员会的委员。
“中国人慷慨宽大,又态度公正,在平时充足供应的份额之外,常额外供应各种食品。对各国战俘一视同仁,平等对待,对基督教徒、天主教徒、穆斯林都一样。战俘们的生活待遇可以说是远远超过了《日内瓦战俘公约》中关于战俘管理和生活待遇所规定的标准。
“整个营区都严格保持良好的卫生条件。对伙房内食品、饮用水的管理尤为严格。饭食一律要做熟,饮用水必须烧开后才倒入大容器内,供大家饮用。
“所有战俘都要定期注射疫苗,以预防伤寒、斑疹伤寒、霍乱的流行。各营区都设有门诊部,战俘们可以自由去看病。另外,门诊部还要定期对战俘进行身体检查。
“每逢星期天,所有基督徒、天主教徒都分别进行礼拜。”
......
年时年60岁的弗兰克·诺尔
诺埃尔在遣返回国以前,在战俘营拍了好几百张照片。这些照片以它独特的表现内容、发表方式,在世界舆论上起到了一些积极作用。1953年8月,诺埃尔被遣返回国。美国当局慑于形势和人民舆论的压力,没有敢对诺埃尔进行迫害。美联社把这件事称做“一个了不起的插曲”。如今,诺埃尔不在人间了。但是我方让战俘来担任新闻摄影记者的做法,在世界新闻摄影史上的确是一个创举,也诚然是“一个了不起的插曲”。
04
“中国,中国,我选定到中国一生无悔!永远无悔!活着我乐于同中国人民在一起,死后也要将骨灰撒在黄河中。”这段肺腑之言出自美军战俘温纳瑞斯。
温纳瑞斯(左二)被俘时
1950年11月28日,温纳瑞斯在战场上被志愿军俘虏。经过战俘营亲身感受,在1953年停战遣返战俘回国时,他和20名美军士兵自愿选择了中国。
美国罗得岛《普罗维登斯星期日报》1981年12月13日,在一篇文章中说:“他的一生,就是一部中国当代史。”他经历过“土改”、“大跃进”、工业化运动,目睹过人民公社化、三年自然灾害困难时期,参加过“文化大革命”,上过北京大学,在基层当过工人,又在山东大学任教多年等。现在他是75岁的高龄老人,已从教学第一线退下来,住在国家为他一家准备的一套宽敞明亮的公寓里,安度晚年。
温纳瑞斯出身工人家庭。父亲当过海员、司炉工、纺织工、煤矿工、清洁工、码头搬运工,也给庄园主种过地。温纳瑞斯也当过杂工,为生活所迫,18岁时从军,参加过二次世界大战。“二战“后复员,但始终找不到稳定的工作,四处打零工,只能勉强填饱肚子。为生活所迫,温纳瑞斯再次参军,随美军参加了朝鲜战争,成为志愿军战俘。
一个美国人选择了当时贫穷的中国,一生无怨无悔,是什么原因使他对中国这样一往情深呢?
朝鲜战争几十年后,温纳瑞斯在与当年的志愿军战俘营管教干部郭维敬促膝长谈时,道出了原由:
1950年11月28日,我永远忘不了,说它是我的被俘日固然不错,但更为确切的说法,应该是我的“解放日”。因为这一天起,我意外地逐渐获得了真理,有了真正的理想。
那年冬天,天气极为寒冷,我们撤退,凌晨两点钟时,我们突然被打散了。天快亮的时候,我和一名墨西哥籍的士兵爬到一个山洞里藏身。山洞里的冷气几乎要把我们冻死,可我又怕如果叫中国人俘虏,肯定会被枪杀。因为当官的一直告诫我们说,一旦被志愿军俘虏就意味着必死无疑。
下午4点半的时候,我听到附近有人说话,探身一看,发现一队志愿军押着几百名联合国军战俘,在附近的一所民房周围坐了下来。这时,我看到一个志愿军拿着一捆钱送给朝鲜老百姓,买了一些白菜、大米、猪肉和辣椒等吃的东西,做给俘虏吃。我当时很不理解,感到不可思议:世界上哪有这么好的军队?这些东西去拿、去抢不就行了吗,根本用不着花钱买。眼前发生的事和美军的宣传截然不同,美军的宣传给我们造成的印象是:志愿军要用共产主义统治全世界,让我们当奴隶。
看到这些,我不再担心害怕了,与那个墨西哥籍兵把枪扔掉,爬出山洞,举着手向志愿军投降。一名高个子志愿军军官用英语对我俩说:“你们不要怕,我们会待你们很好,等停战和平以后,我们就送你们回家。战争的责任不是你们,而是美国一小撮搞政治的人。”说着,他还掏烟给我吸,使我完全解除了恐惧。
后来,我们被分散安置到一户朝鲜居民屋中,叫我们取暖,吃东西。临走时,我见志愿军从身上掏出来钱给朝鲜老百姓。我心里想,哪有这样好的军队!后来,我慢慢才弄清,“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是志愿军的纪律,也是中国军队一贯的作风。当时,这件事使我非常新奇,到后来则十分感动,觉得志愿军真是一支迥然不同于其他任何军队的军队。
我被俘后,同大批战俘一起随志愿军跑了三个月,主要是为了躲避美国飞机轰炸,最后跑到鸭绿江畔的一个战俘营安定了下来。
我们这些战俘中有美国兵、英国兵、希腊兵、比利时兵、加拿大兵和土耳其兵等,分别来自十几个国家。
在战俘营里,我度过了将近3年的岁月。我和其他伙伴们谁也没有受到过任何或不公正的待遇。我们与志愿军同住一个营区里,我们的伙食比志愿军还好,每天都能吃上新鲜的面包,蔬菜和肉、鱼、鸡蛋,供应充足,平时都不缺乏。
志愿军用国际主义精神对待广大战俘,用阶级友爱对待像我这样出身劳动人民家庭的人,用革命人道主义关心我们的健康忧乐,使我们过着校园式的愉快生活。这一切使我们大家每个人都感受很深,终生也不会忘记。
中国有句古话:“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我和志愿军朝夕相处的几年岁月中,使我领悟到的一个确信无疑的事实是志愿军自始至终言行一致。他们凡是说到的都能样样做到,而且纪律严明。其吃苦耐劳的精神更是我以前所不曾见过的。
我和同伴们,之所以能由战场上中国人的敌人,变为中国人民的朋友,首先是因为我们从心中佩服志愿军,感到志愿军确实把我们当朋友一样对待。
因此,可以清楚地证明,所谓中国人民志愿军用强迫手段,改变战俘信仰的说法,或志愿军强迫战俘说志愿军待战俘人道宽大的这类说法,根本就站不住脚。
图为战俘在体检
从志愿军官兵的实际行动中,我有很深的感悟,因此,通过回忆、思考、比较,我终于选择了新的人生道路,自愿到中国来,为社会主义事业奋斗终生。
朝鲜战争达成停战协定和战俘遣返时,我断然决定拒绝遣返。美国当局为了说服我,使我改变主意回美国,曾以回美国后年薪6万元相许,后又通知我的父亲病逝,要我回美奔丧。随后,又说在日本有家里寄来的很多东西,包括《圣经》,叫我去取。但我经过痛苦的思想斗争,还是不改初衷,要到中国寻找理想,走社会主义道路。从今天看,我当时的决定可说是完全正确的!
温纳瑞斯到中国后,中国红十字会给了他四个选择:上大学、下工厂、下农场或闲居。他选择了山东济南国营造纸厂。
1963年,经工厂推荐,中国红十字会保送温纳瑞斯上中国人民大学。毕业后,他又主动要求回了原工厂。
“文革”中,北京的红卫兵诬陷温纳瑞斯是特务,派人到济南抓他,受到了造纸厂工人们的奋力保护。后来,情况反映到中央,周总理说,温纳瑞斯是“和平战士”,不能动他一根毫毛,才使温纳瑞斯躲过了“文革”的劫难。
年,温纳瑞斯在山东大学课堂上讲授英语
后来,温纳瑞斯在山东大学从事教学多年,退休时享受教授待遇。温纳瑞斯与一位中国姑娘成了家,如今已经儿孙满堂。
1976年,在离开家乡26年后,温纳瑞斯到美国探亲,见到了89岁的老母。他对母亲叙说了中国人民对他的种种厚爱,老人家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中国人民对你这样好,你可千万要对住中国人啊!”
1983年在母亲百岁时,温纳瑞斯再次飞往洛杉矶探望病榻前的母亲,每次到美国探亲都是中国红十字会为他免费解决往返机票。
温纳瑞斯两次返美,都引起了轰动效应。第一次回美国,全国到处请他做报告。他在美国住了十来个月,走了美国50个州的47个州,演讲了700多场,到处宣讲:“中国好,中国人好”。
他第一次到美国后向公众展示反映战俘营生活
美国新闻界掀起了“老温热”。《洛杉矶时报》、《旧金山日报》、《谷间新闻快报》等几十家报纸纷纷以《老温被俘31年仍然留在中国》、《他为什么当中国公民》、《不是洗过脑的战俘而是不再受蒙蔽》为题,报道了温纳瑞斯在中国的传奇经历。温纳瑞斯也发表了《由敌人变为朋友》和《深深扎根于两个国家》,谈了他当年选择中国的感受。
温纳瑞斯和他的妻子
“曾有人问我究竟是一个美国人还是一个中国人?我在中国度过了30年,我对自己的选择并不后悔。我的生活已经与中国人建立了密切关系。我的妻子和6个孩子都在中国,我在工厂和大学结交的朋友也都在中国,在建设社会主义的伟大斗争中,我和其他中国人一样,都是其中的一分子。我热爱中国人民,永远不会忘记毛主席,是他的教导把我从绝望中救出来,是他在社会主义中国给了我新的生命。
晚年的温纳瑞斯尽享天伦之乐
“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就不是美国人。作为美国人,我感到很自豪。我对美国人民充满信心,我爱美国人民。......”这就是温纳瑞斯肺腑之言,也是这位传奇人物对当年选择中国的历史结论。
05
霍华德·亚当斯是至今留在中国的第二位美军战俘,他有着与温纳瑞斯同样的传奇经历。霍华德是美国黑人士兵,没有上过学。
他从朝鲜战俘营来到中国后,1954年9月到济南市的山东造纸厂从事技术工作,由于他的勤奋和敬业,他很快成为企业的技术骨干。后来,政府送他到中国人民大学上了学。
1956年初,经人介绍,霍华德认识了漂亮的济南姑娘辛丽华,当年11月1日,他们按照中国人的习俗,举办了婚礼。婚后,他们夫妻恩爱,相敬如宾。岳父、岳母大人对这个美国女婿也很喜欢。改革开放后,霍华德走上了山东医学院的讲台,为中国培养了一批批的学生。
1983年,霍华德的外孙女沙沙、沙曼出世,给他和妻子带来了极大的快乐。1989年,霍华德陪多病初愈的妻子辛丽华到欧洲进行了一次旅游。1993年10月,67岁的妻子辛丽华患肺癌永远离他而去。
霍华德把济南当成他的第二故乡,每当有人问起他一生的经历,他总是说:“我感激中国,我是一个没有受过教育的穷苦黑人,他们让我受教育,待我很好。”
06
“联合国军”战俘最具传奇色彩的是英国的安东尼·法勒·霍克利将军,他走了一条从志愿军战俘到北约北欧军队总司令的道路。法勒.霍克利将军1924年出生,在牛津大学埃克塞特学院求学期间投笔从戎,加入英军格勒斯特郡团。参加第二次世界大战,20岁时被提升为连长。
1950年,他随格勒斯特郡团参加朝鲜战争。次年4月被中国人民志愿军俘虏,1953年朝鲜停战协定签订后重返英军。以后,在英军步步高升,1983年退休前任北约北欧军队总司令。
1968年至1970年曾重返牛津大学,担任防务研究员,研究战史之余,完成硕士学位。他是英国官方战史《朝鲜战争中英国的角色》的作者。此外,还著有其他近十种战史和回忆录。英籍华人徐泽荣曾采访了法勒·霍克利将军,请他评价了中国军队。将军感慨地说:“我当了一辈子兵,同德国兵、中国兵打过仗,也看过美国兵、苏联兵打仗。德国兵很优秀,但最优秀的我看还是中国兵。我赞赏他们。志愿军严格执行命令,不枪杀和虐待俘虏。有时供应紧张,志愿军就自己吃差的,让我们俘虏吃好的。”
当徐先生告别时,将军真诚地说:“中国地大物博,人民智慧进取,改革有成效,有希望在下一世纪成为领导世界的超级大国。”法勒·霍克利将军作为职业军人对中国人民志愿军做了客观、公正的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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