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老秋成那年，是年的冬天。我11岁。
老秋成是个老光棍。认识他，是在一个下午。
那天挺暖和的，阳光明媚也没有风，但是雪并没有化。放寒假了作业不多，我想去南关的同学吕宝珠家玩。我俩上四年级，一个班前后桌。上课时他不懂的作业会扭过头来问我。我有话要说，铅笔一戳后背他也会扭过头来。老师说吕宝珠，你脖子按个车轴吧。
吕宝珠是劳动委员，我是学习委员。劳动委员爱劳动，宝珠见我牵着黑虎来的，就不想在家呆，说咱去老秋成家看逮着兔子没?我一听逮兔子来了兴趣，好啊好啊。俩人一路小跑，拐弯抹角就到了老秋成家。
老秋成的家在宝珠家南边。两扇大门黑乎乎的，三间北房一个小院。大门斑驳陆离，凹凸不平。房子不如宝珠家房子高，屋顶是厚厚的泥巴和麦秸草混合的，抹成前低后矮、中间隆起的形状，便于下雨下雪天房顶不会存水。
院子东南角，有一堵矮墙带拐弯的，围成个L型。转遭是横七竖八的玉米秸秆棉花柴什么的，原来是个厕所，农村人叫茅子。
我们猛一推门咣当一声，老秋成正站在茅子里面撒尿。只见矮墙里露出上半截身子，一张黑黢黢的长脸，头上戴着军用棉帽脏兮兮的，嘴上叼着手工卷的旱烟，一团烟雾正从他嘴里呼出来，源源不断沿着鼻子往上，在帽子两侧消散开来，老远就闻到一股子呛人的烟草味。他扭头看见是我们，大喊一嗓子，娘滴吓老子一跳!
黑虎这时发出呜呜的低沉吼声。左前腿像马一样抬高而不落地。它不是觉得老秋成举止奇怪，而是发现了北屋门口蹲着一条狗。那狗油黑发亮，身材纤细。但不是细狗，有点像现在的边牧大小。两只耳朵直立朝前，但耳尖耷拉着。它也目不转睛的盯着黑虎，却不叫唤也不挪窝，稳如石墩。
老秋成双手提着棉裤腰出来了。一根长长的布条当扎腰带。他呵斥一声，黑巴老实点！嘴里顺口吐出烟屁股。我紧紧抓着绳子，勒的黑虎嗓子要冒烟呜呜的叫。
宝珠说，老秋成，这是俺同学，看看你抓着兔子没？
老秋成其实没有多老，才四十七八岁，但看着饱经沧桑。我都怀疑他一年不洗脸像个西-藏人。大人小孩都这么叫他老秋成，他也没有一点不乐意的意思。这时候，两条狗脖子都伸的老长，嘴巴对着嘴巴小心翼翼的互相闻着对方。
老秋成瞟我一眼，看都没看黑虎。把棉袄一边掩住另一边，走到他家门槛坐下了。原来他家的狗叫黑巴啊，摇着尾巴依偎着老秋成坐旁边，他俩就这样看着我们。
老秋成没搭宝珠的话，瞟了一眼院子里的香椿树。我们顺着视线看过去，树叉上正挂着一张野兔子皮。野兔前腿伸直回头朝下，耳朵头脸都很新鲜，毛茸茸的。只是兔子的身体薄薄的，好像掏空了。
我一脸崇拜的望着树叉上的灰不溜秋的兔子皮。黑虎也闻着了从没有闻到过的野兔气息，兴奋的扭动身子在树底下转圈寻找。
老秋成说，昨个儿逮的，差点逮倆。我急忙回头问，老秋成叔带我去行不行？老秋成一愣，嘿嘿笑了，黄色门牙露了出来，也许从没有人喊过他叔?他痛快的点点头，嘿嘿的笑着。
宝珠在一边骄傲的说，我就说老秋成保你没事儿，我们一块去。然后看着我眼睛说，你不用喊他叔，就喊老秋成就行。是吧老秋成?宝珠扭头望着老秋成。
明儿吧，吃过早饭就去。老秋成自顾自笑眯眯的说。我急忙应着好好，明天一定去。
老秋成与南关街的人很少打交道。别人不愿搭理他，他也不愿意理会别人。宝珠说他就喜欢小孩和狗。左右邻居也觉得老秋成是个没家没业奇怪的人。但是我不觉得。
老秋成答应带我去撵兔子了，我很高兴。
他现在开始打量我的黑虎了。我也瞅着老秋成和他的黑巴。老秋成的狗个子不高，背毛挺长，不像我家的黑虎毛是短的。名字叫黑巴但黑巴不是细狗，是一条很普通的狗。放今天说就是一中华田园犬。这令我有点失望。
黑巴看着我，眼神透着爱答不理。老秋成好像也看出来了，只是笑笑啥也没说。
我家黑虎还是很兴奋，不过奇怪的是，现在它开始对黑巴示好了，恶意全无。以前在家门口见了任何一条过路狗都不会友善的，会咬个不停。黑巴好像并不领情，冷冷的摇一下尾巴，伸长脖子又闻一下黑虎的屁股，算是致意。
一夜无话。
堂邑，历史上曾经是个县。清末有个著名的叫花子，要饭办教育的人叫武训，就是堂邑人。解放后堂邑县成了堂邑公社，也就是现在的乡镇。当时，堂邑没有任何娱乐。大人小孩都会说一句顺口溜，堂邑县，烂猪圈，砖头瓦砾一大片。不过对教育还是很重视的。这可能和武训的遗风有关。不过看书也是很累的。要不就是和小伙伴月亮天的晚上玩捉迷藏。看书累，老玩也没劲了，尤其是冬天，藏的浑身是土回家还挨骂。
家父是军人，因为被批军事挂帅，被迫转业安置在供销社系统堂邑棉厂上班。我们全家五口，父母兄弟妹妹和我，一起来到堂邑安家落户。
堂邑没有电灯，入夜后整个世界黑灯瞎火。不远处时常会有猫头鹰的长串叫声传来，挺渗人的，记得妹妹刚来的时候晚上吓哭好几回。煤油灯是晚上唯一的光明，但还是太暗了，第二天鼻孔都是黑的。为了壮胆，我提议养狗。弟弟妹妹很高兴都喊好。我爸也同意，说晚上有点动静有狗叫会安全些。妈终于同意了。我家就养了一条狗，就是眼前的黑虎。
它现在一岁多了，浑身没有一根杂毛，只是脖子底下一撮白毛，眼睛黑亮黑亮的，非常壮实。黑虎一岁多也就意味着我们来堂邑一年多了。俗话说半大小子霍霍老子。我太皮了闲不住，我妈恨不能我天天带弟弟出去玩，不在家才好。
第二天，弟弟跟着我非要去撵兔子。他才九岁，软踏踏的。小时候我背着他去看电影。记得我姥姥心疼我，说老大才多大啊背着老二？压的不长个咋好啊。眼巴前如果弟弟闹，我不带他去，我妈也不会让我出去的。没办法，后悔告诉他和老秋成撵兔子这事了。
到老秋成家，他还在呼哧呼哧喝玉米糊糊。旁边一个瓦罐里，也有糊糊，黑巴正在吃。看老秋成拿一个锅贴饼子掰巴几下，放进瓦罐，说今天吃点硬的吧，有活干。黑巴狼吞虎咽吃的欢实。我家黑虎就在一边摇着尾巴歪头瞧着稀罕。
吃完了，老秋成把烟叶捏的碎碎的，放在一个纸条里卷好。点着火吸起来。那纸条是作业本撕成的，作业本封皮上有吕宝珠的名字。原来宝珠把用完的作业本给老秋成卷烟叶用了。这时候宝珠来了，说走就走。老秋成从大门洞里背上一个粪筐箕子，一个带齿的粪叉子斜放里面。黑巴悄无声息的跟上，走在老秋成的一侧。我家黑虎跳高围着我们转着，撒欢的跑前跑后。
老秋成，我和弟弟，宝珠同学还有两条狗，我们一起上路了。
出了南关往东南，我们往大沙河那个方向走。那条河是叫马颊河，还是大沙河？我记不清了。
年，堂邑的冬天雪很大，也很冷。野外白茫茫一望无边，刮的风都有哨音。太阳出来的时候刺眼的亮。脚下高低不平的麦田被雪覆盖。有时候会突然一脚踩空掉进沟里吓一跳。因为雪把沟填平了看不出哪里是沟。老秋成说那沟不叫沟叫狼窝儿。
我家黑虎第一次来到这么远的野外，兴奋异常！本来是叫唤不停的，在我的一直呵斥下不再叫了，因为黑巴从来不叫，一直静静的走在老秋成的脚边。黑虎估计也是在学习黑巴？不过还是挺兴奋的，鼻子里冒出的热气很急促，黑巴就没有，鼻子里是缓缓的热气。狗的叫声会把野兔子吓跑的。狗是野兔子的天敌。黑虎好像已经感受到了自己是来做啥了。就像一个武士一样的精神饱满，随时待命出击。
我和老秋成说好了，我们是拉开距离走的，老秋成宝珠一边，我和弟弟一边，两边相距米左右平行前进。老秋成看我牵狗的绳子连说不行不行。直接从怀里掏出来一幅脖套教我怎么用。
脖套是牛皮绳做的。一端是个圈，另一端分叉出来两个头。其中用一头穿过另一端的圈，牵在手上。发现兔子起了，松开一个叉，狗可以直接解开脖套冲出去。
脚下的雪，下了好几天冻住了表层，踩上去咯吱声很大。走着走着，忽然我听到老秋成那边一声大喝，起喽！我一愣神，看见一只黄色兔子沿着前面农田里的小路，急速飞奔跳跃着逃命。黑巴已经像一支箭一样冲了出去。
我大喊着，“黑虎黑虎！快！”黑虎前扑后看，东张西望看看我再看看前面，好像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突然看见了黑巴在紧紧追赶野兔。黑虎这时候撒开丫子也撵了上去。
精彩的一幕出现了。
两条黝黑的猎犬，皑皑白雪中子弹一样的飞着，一前一后追赶着野兔。前面可怜的那只野兔一会跑一会跳，一回原地转一圈接着再跑。眼看追上的时候野兔原地打转。
老秋成和我此时已经汇合在了一起，老秋成说，野兔子使盘了使盘了！使盘的意思就是使用转盘吗？我来不及问，估计是兔子没有力气了，只能靠技巧原地使盘，才能摆脱猎犬的追捕。
这时候才看见了奇怪的一幕。
不起眼的黑巴，为什么一条普通狗能成为老秋成的最爱。黑巴在野兔后面紧紧盯住不放，但并不急着扑咬它。我以为是黑巴速度上不去了。老秋成这时候小跑几步，看着它们追逐的方向，好像看懂了我的疑惑，气喘吁吁说一会就知道了。
我们几个人在后面朝着黑巴黑虎的方向跑着，不跑不行的，因为雪地里的麦田旷野，有高有低，也有沟壕狼窝儿，狗一旦脱离我们视线抓住兔子会吃掉兔子的，没准一会狗和狗还打架的。老秋成曾见过细狗在没人的旷野里，把战利品野兔扔一边不管，猎犬们咬成一团，几只细狗最后血肉模糊，甚至残废永远不能再撵兔子了。
我们就这样跑着，弟弟用出吃奶的力气摇摇晃晃的跟着。
一会功夫，野兔子转个弯朝我们迎面飞奔而来。
两条黑狗一前一后在后面紧追不舍。
突然我看见另一个惊奇的场面，两狗不再是挤在一起追赶兔子了，它们分开了，平行推进追赶着，堵住兔子往两边的突围方向，紧紧把兔子夹在中间，只能向前跑不给你使盘机会！
我们停住了脚步，就看着兔子和狗们向我们跑来。我们张开了手臂，心脏砰砰乱跳，大声的高喊着，黑虎，黑虎！黑巴黑巴！快点~~~~
这时候兔子好像才发现我们似的，又试图调转方向逃跑。突然兔子靠近黑虎一侧了，我暗暗喊着，黑虎加油黑虎加油。
这时候黑虎也确实在做最后的努力，一个加速靠近了兔子。可是看见兔子屁股被黑虎拱个跟头接着又跑。黑虎没咬住，但没有放弃继续奋起直追，不过好像明显没有了力气了，只是跟着兔子后面拼命追赶。这时候只听我身边的老秋成大喊一声，巴子！上去！
这时候的黑巴，明显的一个加速度，箭头一样追上兔子一口咬住兔子的屁股，速度很快连狗带兔翻个跟头，前肢急刹扒住兔子身体，熟练的换口咬住兔子的脖子，左右摆头，用力甩死野兔直到确定兔子断气不再挣扎，我们都看呆了！太紧张了！只见黑巴站起身来，叼着野兔向路边下坡处跑了。
老秋成喊着，巴子过来！黑虎这时候才赶到，看见黑巴一下子把野兔叼住了心有不甘，在黑巴后面紧跑几步试图抢回兔子。
我们这时候都上来了。老秋成甩下粪筐，三步并作两步从黑巴嘴里夺下兔子。
好大一只野兔，撕开的伤口处冒着热气。黑虎黑巴大口喘息着，仰着头盯着举高的野兔。嘴巴喷出的热气像火车头一样。老秋成从怀里掏出一个学生用的小刀，麻利的豁开兔子的肚子，另只手伸到兔子肚子里，热气腾腾掏出来野兔的肠子，血淋淋扔给了黑八和黑虎，一边念叨着，吃吧吃吧，下回好好干活。
两条黑狗，在雪地里狼吞虎咽吃着兔子的五脏六腑，头也不抬。尾巴却心满意足的朝天空摇着。
就这样，我认识了老秋成，也彻底服气了他家的黑巴。原来狗也是不可貌相的。老秋成经常搂住黑巴的脖子查看黑巴双耳的血痂。原来黑巴加速的时候，两只前爪会越过头顶扒破耳朵的。老秋成说，是不是好狗看耳朵后面有没有结痂。当然黑虎经过这次战斗也好像成熟起来了。
你的狗是笨狗，老秋成说，不过看家护院是好狗，撵兔子不行。老秋成看我有点失望，接着说，也不是不行，可以帮黑巴。我不解为什么呢？老秋成看着我，指着狼吞虎咽的黑虎说，黑虎速度不行，也不知道省着力气，要紧的时候就没劲儿了。撵上兔子吧，又张不开嘴，只会像猪样的拱，那肯定不中。
我仔细听着，真是这个理。狗是没有汗腺的，只能靠舌头伸出来降温。体温升高速度就会下降。没敌情的时候就要省着劲才行，黑虎有事没事四处撒欢浪费不少体力。到要紧要忙的时候只能被兔子拖垮。
后来黑虎就不这么傻了。发现兔子起了，知道自己加速度不行，但学会配合黑巴的战术。比如拦截比如保护，给兔子让开一条路，让兔子往黑巴的方向逃窜，进入黑巴的范围，黑巴就在那里守株待兔。经过与黑虎的一番追逐的野兔体力下降不少了，黑巴接力出击，用加速度很快就能擒获野兔。
我也和老秋成学到不少经验。比如看野兔窝儿。比如看野兔蹄儿印，懂的什么天气适合捕猎，什么时候适合窝家里休息。平常黑巴不外出捕猎的日子里，只能喝稀的。如果外出才能吃干粮。如果近期兔子多，也可以去邻村小路庄借朋友的细狗加入进来。
我们常常开心的聊天，愉快的无话不谈成了忘年之交。
就这样，年的冬天过得很快。野兔逮了不少。有时候老秋成两只我一只。有时候我两只他一只。回家炖兔子肉吃，全家难得开心吃上肉。不过冬天雪地我的棉鞋回家基本是冰疙瘩了。我妈没少嘟噜。晚上就把我的棉鞋烤在蜂窝煤炉子旁，第二天早上穿干的。
我最大的乐趣，就是和老秋成在一起，还有两条狗冬季狩猎。
后来宝珠同学不和我们行动了，劳动委员学习上总是差点哈，他的课业要加强一下了，当然我也没少帮他。我呢，只要看看课本基本都会了。比如语文，上课的时候我一边听老师讲着，一边把后面的课都看完了。算术也是不费劲，掌握了公式直接套上去比黑巴撵兔子换口都准。
再后来，弟弟妹妹都上了学。他们也逐渐有了小朋友玩。父母忙工作没时间管我们。吕宝珠半大孩子，要帮父母干活拾粪下地干活也不和我玩了。只有我和老秋成，两条狗，整个冬季都在雪地里跑。现在想起来非常怀念那个冬天。
再后来，有同学告状，说我是学生和学习委员，跟着一个老光棍到处领着狗撵兔子不像话。今天我也不知道是谁告的状，不过我要谢谢他。是他提醒了我，也让我学习上更加努力，不让老师同学找到毛病。我记得是四年级了。在五年级经过一年努力，我轻松的考上堂邑四中。
再后来，我也不能找老秋成玩了。因为初中一年级的时候，父母落实政策要回城，我们全家搬进城里了。我转学到市一中继续上中学。弟弟妹妹转学市东关小学读书。
回城后，每天看着黑虎郁郁寡欢的样子，我知道它也是怀念和黑巴在一起的时光了。好想有机会带着黑虎回一趟堂邑。
再后来，听宝珠说，老秋成肺气肿住院了。医院，在家不吃不喝饿死了。宝珠说可能是绝食死的，他去喂食也不吃，牵着也不走。再后来老秋成知道黑巴死的消息非常伤心，在医院没挺过去那个冬天也走了。
人与狗，和主人生活十几年感情确实深厚。老秋成与黑巴相依为命，平常也不受人待见，艰难度日，像麦田里的草一样自生自灭。着实不容易。
老秋成和他的黑巴就这样走了，我很难过也很自责。虽然路途遥远，应该去见一面的。老秋成和他的狗永远不知道，他们陪伴我渡过成长的烦恼，教会了一个懵懂少年很多很多。不怕吃苦不怕困难，不怕冰天雪地，可以用自己的手段和本事谋生活。
我躲在屋里忍不住流泪，黑虎静静的看着我。我抱着黑虎的脑袋，眼泪落在它鼻尖上，黑虎伸出舌尖抿了一下。
虽然我泪流的样子像个孩子，但它从不会觉得奇怪。而我却有了感觉，已经感觉自己，突然就这样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