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苦难岁月中发生的一个真实的故事。现在,社会在飞速发展,城乡差距在日益缩小。我也在城里买了电梯洋房。可我不敢忘记,那个曾经苦难的岁月。——题记
序
小路坑坑洼洼,又曲又拐,唐华跟爹不紧不慢一直向前走。爹叮嘱唐华:“咱家没人上过这么大的学。到学校后啥事要讲究个体面。衣服勤浆洗,夏天别光脊梁,别让城里娃笑咱土气。”
骤然间唐华感到自己长大了许多。唐华望望苦难岁月在爹脸上刻下的沟沟壑壑,心中一阵酸涩,伸手接过铺盖卷儿,说:“爹,前面就到学校了,你回吧,这离家太远了,现在你赶紧步行往家走,天黑前能赶回家哩。”
一
时间过得真快。星期天放假的时候,唐华回了一趟家。
唐华把学校上下课,不敲半截铁轨用电铃;有让人看书看报却不收钱的图书馆;以及晚饭后同学们三三二二在校门外宽阔平坦的柏油马路两边,像县城人一样散步谈心,抒发胸怀统统讲给家里听。爹跟娘没念过书,一起听得入了迷。爹跟娘说:“帮衬娃子福气,有空儿咱老两口也去??,喝两口城里的自来水,也不杠白活这一生!”
秋风骤起,天气变凉变冷起来,树叶一片一片往下落。落得孤兮兮的。人间大地兀显一派萧条气氛。第一学期期中考试就要开始,没有人顾得上悲秋。第一学期期中考试的成绩是要上黑板报公布的。更使这次考试具有了别一番意义。这群全县各个初中汇聚来的尖子生,第一次得到一次全面比试高下的机会。
考场静悄悄的,人有隔世之感。
只见唐华,眉头不展聚一个“川”字,笔下沙沙作响,蚕食桑叶一般。考试时间刚过一大半,唐华立起,走到监考老师跟前,要交卷。监考老师看唐华一眼,笑而劝他再审一遍。唐华说:“已审两遍了。”说什么也不肯再审,快步走出考场,去操场边翻腾高低杠,大幅度升起降下。
一连几场考试,唐华全部如此。唐华的记忆力特别强,一篇没读过的课文读三遍就能复述下来。这次考的全是基础题,意在摸一摸同学们以前的老底。唐华沾光了。
考试结束后,黑板报公布成绩,全校为之震惊,唐华全年级总分第二名。同学们和老师深为他马虎大意不肯多审一遍而惋惜,又为他取得如此好的成绩而感叹。
唐华邀请几个同学,一起去爬了一趟九龙山。九龙山名为九龙,其实一条龙也没人见过。就傍在唐华他们村边。山上除了一座破四旧时拆得破破烂烂的古庙,一片荒凉不堪。唐华仍是执意要来。自从到了县城高中,读的山水游记多起来,接触县城同学也多起来。此刻,登高远朓,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天地悠悠。唐华心中千言万语,几番涌动无法表达。化作长长地吸一大口气,然后,使劲吐出去。
唐华心中拥有了另一个世界。
二
随着时间的推移,另一种无形的烦恼开始弥漫在唐华心头。
班上的“高干子弟”,脚上穿一双擦得锃明发亮的火箭头皮鞋,鞋后跟钉两个铁鸭掌,走起路来橐橐地响,让人听了心里很是享受。他的爸爸是县上办公室主任,妈妈是县百货公司售货员,属高收入阶层。他的衣服一穿一套一套的。花花绿绿的糖果,隔十天半月往学校拿,散给同学们。在那个年代糖果属于奢侈品。唐华接过一颗,含在嘴里,那甜味慢慢渗进五脏六腑。
唐华的成绩已不如以前优秀了。初中时山村老师把地理历史当作“副课”,重视严重不够。外语课没找上老师,干脆就没开课,全靠同学们自学。到高中后,唐华也曾发疯似的赶了一阵子,节假日老是豁出去了,干完庄稼地里的农活,晚上拖着疲惫的身体,补呀补。只是,成绩并没有决心来得那么快。
与此同时,“高干子弟”的成绩却日见长进。时事政治题于家中报纸,耳闻目睹不学自通。接触社会各色人等见多识广。发挥题抓“大虎”,做得出人意料又合情合理。尤其是他的英语,他爸爸因工作结识一位英语人,“高干子弟”常代他爸爸给英国人写私信。句子中语法错误的地方,英国人耐心地给予纠正。“高干子弟”的英语测验,每次都接近满分。唐华记得在山村时,唐华的成绩总是排在第一名。偶尔哪个同学超过唐华一次,唐华总会真诚地勾上那个同学的手指头,“你真行!下次咱俩比一比!”然而,现在,他像麻木了一样,没有了羡慕。只是那天晚自习时,班主任走到他身边,意味深长地说:“成绩可下降不少呀。”唐华才脸红红的不好意思低下了头。
三
“穿皮鞋热”正是这时候兴起的。
班里的同学陆陆续续地都穿上了皮鞋。唐华脚上仍是娘给纳的千层底布鞋。唐华给家里要钱。唐华爹说:“就这十八块钱全给你,买成金子也不管。”这是唐华爹来了一趟学校才知道的。
一天上午的第二节课,同学们正在专心听课,“咚”的一声教室门开了。一位老汉撞进来。脸上纵横交错的汗珠,风尘仆仆难看得可笑。肩上掮着一条打着粗针大线补丁的布袋,也没顾得上放下。“打拢了,打扰了,俺是唐华他爹,今天来县城卖猪娃,顺道来看看唐华。”
唐华爹地道的山地语言,山地语调,在这县城听得格外侉。同学们“哄”一声笑了。唐华赶紧站起来,耳根热辣辣撩人。唐华爹边擦汗边继续说:“唐华,可要跟同学们耍好,可别沤闲气。唉,俺今天来得早,等不上公交汽车,就干脆地上走着来了。”
唐毕赶紧带着爹走出教室。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去县百货公司买皮鞋时,几个售货员正用普通话谈笑。唐华畏畏缩缩,听人家悦耳清脆的声音,自己开不了口。山地话粗犷,山地话语音浊重。唐华偏是喜爱自己的乡音,乡音是侉,侉也好听。唐华连着问了几双皮鞋的价格。鞋样漂亮的要四五十块,便宜的也要二十多。唐华怨自己没出息不会挣钱,买双皮鞋挑三拣四。挨个问的时间一长,售货员不耐烦了,“想买就买,嫌贵拉倒!”
唐华气血贯顶。山里是苦,是穷,可山里人不短谁不缺谁,立定脚跟做人,山里人也要穿皮鞋!可是家里只给了十八块。一狠心,这个月的菜金豁出去了,啃老咸菜也在所不惜。唐华从内衣里把皱巴巴的一卷钱,“啪”!往柜台上一放,“拿一双!”头也不回,径直拿起皮鞋就走开去。背后传来售货员拿腔捏调学他买鞋时说的话,逗得商店里的其他人一阵阵笑。
中午吃饭的时候,唐华爹一个劲给同学们诉苦:“唐华这孩子刚到县城上学,就嫌俺土气不注意形象。俺当爹的不跟儿子一般见识。”唐华爹又说:“你那双鞋是你娘卖了去年萝卜籽的钱。”
唐华爹吃完一碗面条,说:“学校的饭好喷香,你们娃子好福气!”唐华爹一边说话,全然不误给肚里输送营养。唐华爹筷子向上一夹面条半尺来高,歔欷一吹顺势放下,吸溜溜吃得特快,还特香。
这当口,“高干子弟”端着碗走过来了。“高干子弟”随口将一团嚼不烂的肉筋筋吐到地上,“太难吃了。”唐华爹眼随那团肉筋筋在地上转了几圈,伸出瘦如干柴的手,虔诚地拾起吹溜两口气,吞了下去。“你们娃太糟踏东西了。”
唐华睁大眼睛,眼前是爹。生自己养自己历尽苦难一年也吃不了几次肉的爹;盼了将近两年终于来到县立高中??大世界的爹。热血一股一股在唐华的大脑中涌动,霎那间唐华感到自己崩溃了。“就你希罕那点东西!没吃饱再给你买,又不是你扔的。你走吧!你走吧!”
尾声
县城离唐华爹身后越来越远,唐华爹脚下不停。
两滴浑浊的老泪滚到唐毕爹的两腮,又被唐华爹自己脏兮兮的袖口抹去。蓦地,唐华爹眼前闪出那条坑坑洼洼的山间小路。小路上,一会儿是唐华爹背着一捆紫,压得气喘吁吁,小唐华从远处跑过来,甜甜的叫声爹,咬紧牙关扛上自己的肩膀,一声不吭背回家。放下柴梱,小唐华又赶紧递上热毛巾;一会儿又是小唐华捧个干巴巴的窝窝头,去十几里外上初中时依依惜别的场景。冬天凛冽的寒风不停地吹,小唐华穿着薄薄的棉衣棉裤,两只小手轮番在嘴边哈着气;小路上,也有小唐华咒骂城里人娇贵和装腔作势的叮当誓言。一切,一切,都作为遥远的回忆永久地逝去了。而唐华急匆匆走向城里宽阔博大的世界,将山间小路永远遗忘在背后。只有痴情的唐华爹,将那条注满父子情深的山间小路,久久地眷恋。
泪,两行苦涩的老泪,顺着唐华爹两颊干瘦干瘦的皱纹,无声无息的淌下!
壹点号张德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