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坝上的五月,冬依依不舍地退场,春天像是患上了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的受气小媳妇,跟随着冬的脚步懦懦而去。三四月不时卷起的风沙渐渐平息,雨逮着了机会,不要钱的下个不停。此刻的土地刚刚被农民的锄头翻醒,大口大口地吐着接近半年的浑浊,若是来个老中医,定会气定神闲地说:“瞧瞧,都是寒气。”
上升的寒气遇到了下降的雨,双方皆是一哆嗦,你说我太过冷,我说你有些热,它们倒是没什么,苦的是活在世间的人:十几度的气温变化实属平常,半袖长衫不知该选择哪件,更有那被岁月磨去了火气的老人,棉袄棉裤尚未脱下,以不变应万变。
从我有记忆开始,奶奶无论冬夏棉裤是不下身的,季节变化的区别在奶奶腿上的表现仅是厚棉裤和薄棉裤之分。村里人都说,奶奶年轻时候吃了太多苦,本不擅长干农活的她,咬着牙在地里劳作,累得狠了,就跪在泥土里刨地,久而久之,奶奶有了寒腿,遇到阴天下雨便会发作,疼的上下牙嗑出了坑。等她老了,寒腿成了老寒腿,骨头变形,膝盖堪比两个拳头大,医生束手无策,只好开些止疼片骨刺灵之类的缓解奶奶的疼痛。奶奶无比知足,折磨了半辈子的疼痛小了,于她而言是种幸福。
奶奶出身晋商家庭,儿时随父亲迁来坝上,原本家境殷实,哪曾料在过洋河时遭遇大水,冲垮了马队,成口袋的银圆整车整车的掉入河中,附近的村民、杆子闻讯而来,为保家人平安,族人们果断放弃了钱财,护着妇孺逃离。就此,奶奶家中元气大伤,臆想中来坝上大展拳脚的美梦,迅速转化成再创家业的艰辛。
坝上乃苦寒之地,奶奶家族中人为了展开局面做了分工,读过私塾也念过新学堂的太姥爷不再参与商业事务,奶奶的舅舅们担起做买卖的任务。太姥爷进入县城当起了不知什么官职,奶奶回忆说是“师爷”类的角色,开始名不见经传,后来有个武功高强对人和善、喜欢在大众浴池泡澡的官长很欣赏太姥爷,可惜老爷子不想入行伍,官长遗憾之余把他介绍给了县长,做上了幕僚。家中之人在县城有了地位,家里的生意有了诸多便利,慢慢地,油坊面坊驼队重新开建,日子有了盼头。
那时候,常年走驼队的人有很多都是“拐子”,意即腿断脚瘸之人。奶奶总说,和那些被车轴轧断腿,被货物砸伤脚的长辈们比起来,她的寒腿根本不算什么。好日子没过多久,鬼子来了,察哈尔协定签署后,县城驻军撤走,太姥爷不愿做亡国奴,在被鬼子打了个半死后回到村子里,做起了“悠闲人”。这时,曾经赏识他的长官,已经牺牲在了北平,他跟随的县长,只能护得他的性命。家里的生意自然是做不成了,好在有地,十几岁的奶奶从此跟着大人小伙下地做起农活,不会,一点点地学。
爷爷家是由长工做起的山西末代移民,再苦再难的日子,也没忘了让子弟们读书识字。太姥爷觉得这样的人家踏实,把奶奶许配给了爷爷。爷爷一辈子没怎么种过地,主要职业是个走货郎。从坝上步行到张家口,一路上收售皮毛等物,到了张家口后,借宿到在市里做生意的堂兄弟家,将手中货物处理完,进些生活用品,挑着担子赶着骡子再一路贩卖回去。风霜雨雪的路,爷爷不知走了多少来回,也获得了比种地更多的收入,使得子女们都有条件能够受到教育。
爷爷在外,奶奶居家,彻底成为了农民。听大伯说,生性要强的奶奶,一辈子没哭过几次,天灾人祸,饿肚子少衣穿,奶奶保持着一概的淡定从容,在她心里,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彼时,奶奶舅家的兄弟跟着本村的大户少爷一起打鬼子,几位热血青年散尽家财,谁家租种了自家的地便送给谁,太姥爷家除了留下了口粮地,再无余财。坝上冬天寒冷,奶奶心疼几个弟妹,爷爷买来的棉花不舍得给自己做一条厚实的棉裤,薄薄的絮一层糊弄糊弄,剩下的棉花给弟妹们缝在了棉裤里。不仅如此,村子里亲友,谁家有了困难,哪个侄子侄女没了爹娘,奶奶都会接济他们一口饭,直到他们嫁人、娶妻,给他们添置好家当为止。
过去的坝上比现在冷得多,奶奶年老前的愿望很实在,就是将来有一天日子宽裕了,给自己好好做一条棉裤,一年四季不下身,弥补弥补那些年对寒冷的亏欠。到了好日子来临时,奶奶当年的誓言竟然一语成谶,棉裤再也没下过身,疼痛的折磨也没一日放过这个善良的老太太。
我小时候最喜枕在奶奶的腿上,棉裤似是海绵,传递来的不仅有温暖,还有奶奶的药香气。奶奶笑话我,说我爱闹病定是天生,要不咋爱闻药味儿呢?酷暑时节,我枕着奶奶穿棉裤的腿,不一会便满头大汗,奶奶一边用手巾给我擦汗一边摸我的头,仿佛我短短的头发,扎起来很是舒服。奶奶已经习惯了棉裤的厚度,再热的天,也被她如水的心境阻隔,脸上不见一滴汗珠。
奶奶穿着棉裤的腿不是我的专利,有时候喝高了的父亲伯伯们也会躺在上面。奶奶一边嗔怒的敲打儿子们的头,一边无奈的唠叨:“四五十岁的人了,咋跟个孩子一样。”唠叨归唠叨,奶奶敲打的动作没几下就变成了抚摸,好似在理顺家中老橘猫的毛发。
奶奶以九十多岁的高龄去世,在村子里,这叫喜丧。穿装老衣服时,奶奶竟然把准备了几十年的装老裤子也做成了棉裤,可能是她怕身上冷,怕腿脚疼。烧纸时,已经冷清的村子里来了许许多多的人,有我没见过的亲戚、朋友,有奶奶时常给烟给酒的十里八村智商不全的“守村人”,有奶奶帮助过的老人的后人。尤其那些憨憨傻傻的守村人,他们不说话,只是在夜里为奶奶守灵,不要烟酒不要饭,守完了找个墙角一圪蹴,盯着灵棚流泪。村里所剩无几的老人们看着,羡慕道:“我走的时候要有三奶奶这排场,躺在地里也笑醒。”说完紧接着长叹一声:“唉,人家的排场花钱买不来。”
如今,以前嫌弃棉裤臃肿的我不用人嘱咐,秋天穿起,春末脱下。每次换棉裤时,我都会想起奶奶,和父亲聊一聊往事,说说那些离开的人们。或许,奶奶留给我们的不止思念,还有棉裤的厚实,厚重,如山般坚韧的温暖,足以撑住我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