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十年代，东北黑龙江，一个穷得掉渣滓的小村子。
接站回来的黄大军浑身被暴雨打透了！
左手扯着一个鼻涕嘎巴糊满嘴，脸上全是皴，5岁的小男孩，右肩膀上扛着一个满满登登的化肥袋子，一踩直冒水的靴子一脚迈进屋：媳妇，你看谁来了！咱姐来了！刚下火车！
黄大军的姐姐黄大菊跟在弟弟的后面，头上扎着一个具有山东气质的黄头巾，耸着肥硕的棉裤腰，一手领着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孩，一手挎着个发白的黄帆布包：弟妹……
黄大军媳妇张世英两嘴刁蛮，两腿盘在炕上接着织她的毛衣，就差两个袖子了，眼皮都不抬一下。炕的角落上躺着黄大军的女儿红梅。
屋里的空气片刻凝固和尴尬。
张世英端了一分钟的架子，赶紧假装招呼起来：啧啧啧！这么大的雨，你们还来了啊！进屋吧！哎呀！让你那两个孩子把脚上的泥巴到外面刮一刮！踩得屋里头希侬！
媳妇，外面下着大雨哩！孩子鞋子都湿透了！给两个孩子找一双鞋子！黄大军话语间夹杂着些许强硬，然后后半截带有祈求而婉转的腔调。
这样既能给媳妇留余地，也能给姐姐争取来一个面子。
之前，老母亲住在自己家的时候，黄大军每天这样，和这个刁钻精明的媳妇拿嘴皮子周旋。
咱家哪有什么鞋子穿！再说，咱家是女孩，他俩也穿不了啊，给他们领到下屋去吧！下屋我都拾掇好了！
张世英所说的下屋就是东北的草木结构的仓房。黄大军正房的对面的茅草仓库。
啥！你让咱姐住仓房！咱们不是提前商量好了吗！让咱姐住西屋！
黄大军脖子冒青筋，眼珠子要蹦出来了。黄大军虽然是个气管炎，但谁要是欺负他姐姐他是不会容忍的，何况姐姐从小把自己养到大。
你嚷嚷啥！外面下雨，孩子身上全是泥巴，再一个，坐火车全是汗味，埋了咕汰的！先在下屋住下！等过两天再说！再一个，孩子奶奶过两天来，还得住西屋！
张世英接着织她差两个袖子的毛衣！
你……
行了！世英说的也有道理，我们现在下屋住下，现在是秋天也不冷，过两天再说！
黄大菊非常心疼弟弟，她不允许弟弟受半点委屈，要不是自己丈夫死了，自己怎么可能逃到东北来，给弟弟添这个大麻烦！
黄大菊扯过来孩子，就要往外头走！
姐，等一下！世英，让两个孩子把衣服脱了，放在炕上热热总行了吧！孩子们冻得直哆嗦！
啧啧啧！去下屋不一样吗，孩子浑身是味道！谁知道孩子身上有没有虱子！
你！
黄大军怒了，装作要上去抡拳头的架势。
大军！人家世英说得有道理！咱先在下屋住下，等洗洗澡再过来！世英，大姐先过去了！
姐，等一下！世英，先给孩子们下一碗面条吧，孩子们都饿了！
下屋也有锅，让大姐爱吃啥自己就下啥，我也给大姐买了挂面，以后咱们自己起自己的火，谁也不碍着谁，省的一个锅里有矛盾！
你！
大军，世英说得有道理，还为咱考虑，还给咱买的挂面，行了，咱们过去吧，你把我领过去！
大军一声长叹：哎！红梅，下炕，和你哥哥弟弟打个招呼，到下屋给他们拾掇一下床铺。
不！看他俩淌着大鼻涕，就埋汰！我不和他俩玩！
炕上的红梅也是个小人精。
你这孩子，我抽你嘴巴！
你敢！你为了你两个外甥，连咱姑娘都敢打！你胆子肥了！张世英瞪大眼睛，站在炕上掐着腰。
说是下屋，其实就是一个草木盖的仓房。四处漏风，屋里漏雨，潮湿。
里面堆的是一些农具和柴油啥的，还有大军家的粮食和猪肉之类的。
秋天尚可，冬天根本住不了人。
张世英还算是有良心，给大姐铺上了一个脏兮兮的被褥，那还是大军当年在工地上用的。
就一床被子！姐，你咋住啊，明天赶集我去给你买上一床！
花那个钱干啥，本来你家就挺紧张的！这样挺好！
大军！大军！过来，孩子饿了，过来做饭！
张世英打开窗户冲着仓房喊。大雨也淹没不了这个农村泼妇尖锐的嗓子！
你这个臭婆娘，我给我姐安顿好，马上过去！
你过去吧，这条件比山东条件好多了！我自己拾掇。
姐，一会儿你先下面条，然后我给你端一些菜过来。
黄大菊是个能吃苦的悍妇，在山东也是个倔脾气，村子里出了名的泼妇，来东北寄居在弟弟家，大菊也是没办法声张。
来之前，大菊就知道弟妹是个东北有名的泼妇！
本来自己不想来的，难得弟弟拍了两封电报，自己老公也去世了，弟弟惦记自己，何况身边带着两个孩子，在山东也得饿死！
半个钟头，大菊就把屋里拾掇得干干净净，板板正正，生起了炉火，弟妹也倒是贴心，给自己备了一些干柴。
两个孩子闲着没事，翻腾着下屋里的筐，一些鸡蛋和苹果之类的！
放下！那是你舅舅家的，以后你俩给我记住了，舅妈不让动，谁也不准动，听见了吗！
嗯，妈妈，我想吃苹果，五岁的小儿子小宝瞪着大眼睛。
老大大宝已经十七八了，还是比较懂事的，赶紧哄着弟弟：弟弟，别动人家东西，以后哥哥打工挣钱给你买。
妈妈下面条，打上个鸡蛋吧！没等大菊缓过神来，大宝已经砸开了一个鸡蛋下锅了！
大宝想法幼稚，想吃舅妈家一个鸡蛋也没关系。
你！大菊啪一个大嘴巴子，扇的大宝眼泪出来了，这是大菊第一次打儿子。
爸爸去世大宝都没掉眼泪，大宝其实就是想替妈妈扛着，一个男子汉要是哭，妈妈会更痛苦的，可妈妈为了舅妈家一个鸡蛋……
这时候，张世英端着一盘子蒜茄子过来了：
姐啊，咱家条件就这样，这是俺腌的咸菜，你就面条吧。
姐啊，你还下鸡蛋了！鸡蛋咱家有的是！我就是希望姐以后吃东西和我事先言语一声。一个鸡蛋倒是不值钱，可以后咱们日子长着哩！过日子还得精打细算不是，你有孩子，我家也有孩子！
姐，别挑理，我的意思是，以后咱们各自过各自的。
世英，刚在孩子……
算了，一个鸡蛋！
世英！这时候大军顶着雨端过来一盘子豆角炖肉：给咱姐姐盛了半盘子！孩子们都饿了！
世英脸色大变，咱们家就炒了一盘子，你……世英瞪着眼睛，扬长而去。
大军端着盘子左右为难。
大菊叹气：弟弟听话，拿回去，以后日子长这哩！
姐！大军迸溅着眼泪，狠狠的放下盘子：姐，你吃，我看她敢咋样！然后一转身走了！
就听见世英和大军扯着嗓子喊：你以后和你姐姐过去吧！
你！只听见啪一个大嘴巴。世英嗷嗷大哭。
正是这一巴掌，拉开了黄大菊一家三口悲催命运的序幕。
骨子里张世英不算一个善良的女人，她心里一直盼望自己能生一个小子，可自己却给黄家生了个姑娘，感觉自己很没有脸面。感觉婆婆对山东这个大姑姐家的孩子倒是很关心，人在山东还没来呢，就天天念叨。
本来世英看到大姐家的俩个男孩，心里就一直不舒服，一个寡妇还长得出水芙蓉，这命运不公平啊。
自己老公还为了姐姐扇自己的嘴巴。
张世英心狠，生个姑娘叫红梅。生下来就不喜欢，经常虐待自己女儿，一点小事就是连打带拧，导致红梅从小就叛逆，心里阴暗。
看到两个臭小子来自己家，红梅更是心眼子多了起来。
她看到妈妈也不喜欢这两个臭小子，就萌生了一个想法，疯狂地报复他们，她要把妈妈平时对自己的那些虐待，都使用在这两个臭小子身上。
可红梅见到哥哥大宝身材高大，只好把目标锁定了在弟弟二宝身上。
一回，全家都下地了，大菊帮着弟弟两口子干农活，老大大宝也帮着干，家里就剩下红梅和二宝。
红梅端着妈妈新买的黄桃罐头，端着在院子里晒太阳，故意馋二宝。
孩子毕竟是孩子，二宝凑上去，看着姐姐吃得香甜，直淌哈喇子。
红梅心生一计，假装把罐头放在凳子上，自己进屋子写作业。希望弟弟能偷吃，自己好有把柄。
二宝盯着罐头瓶子看了半天，忍不住淌哈喇子。可二宝还是有自制力的，哥哥教过自己，不准动别人的东西。
二宝还是比较听话的，哥哥大宝叮嘱过自己，尤其是不能动红梅和舅妈的东西，要是动了，哥哥会往死里打自己！
红梅看弟弟不上钩，出来自己把罐头吃光了，晚上回来，红梅告状，说弟弟偷吃了自己大半瓶子罐头。
吃了就吃了，毕竟是孩子！大军为外甥开脱。
那哪行！不是罐头的事，那是品德的事，以后还了得！张世英过去仓房：姐啊，你家二宝偷吃了我家红梅半瓶子罐头！你看……这孩子以后还了得！
啥！大菊拽过来二宝质问。
二宝顿顿吐吐说，姐姐剩下的罐头糖水主动给自己，自己才喝的。大菊不由分说，拿起柴火给二宝一顿打，砸的二宝院子里直哀嚎。
大军上赶紧上夺过孩子，大军还是了解姐姐的脾气的，要不抢过来，孩子容易被打死。
大宝看在眼里，心里一惊，他是了解弟弟的，弟弟从来不会说谎的，弟弟假如吃了红梅的罐头，一定会承认的。
大宝从此对红梅有了防备。
大宝恶狠狠的眼睛，几乎天天瞪着红梅，红梅直发毛。有一回，学校要大家做一个爬犁，红梅求着大宝给自己做一个。大宝没理她。
红梅心里想，这个大宝我早晚该教训他一下。
一次运动会，张世英给红梅揣了五块钱。红梅放学回来，特意去仓房转了一圈，晚上说，自己书包里剩下的三块钱不见了！放学大宝一直盯着自己的书包。
张世英虽然跋扈，但怎么也不相信，姐姐家的两个老实孩子那么老实，会偷自己孩子的钱。
直到红梅在大宝的床铺上发现了三块钱，自己才相信。因为大宝和二宝兜里根本不会有钱。
张世英站在仓房门口，磕着瓜子，眼睛鄙视着，难听地说了一大堆。
大菊根本不相信自己孩子会偷钱，质问大宝怎么会偷妹妹的钱。
大宝倔强的眼睛瞪着躲在世英后面的红梅，说自己没有偷！
没有偷？那床铺下的三块钱是怎么回事！
红梅窜出来质问。
大菊不由分说，跪下！跪下！
大宝扑通的跪在院子里。
大菊甩开了膀子，拿着炉钩子在院子里打大宝，打了50棍子：你对得起你爸爸，对得起你舅舅吗！
大宝的棉袄都被打碎了！皮开肉绽。
直到黄大军干活回来上去制止，大宝差点没了气息。
大宝躺在仓房躺了三天，不说一句话，也不喊痛。
黄大菊心疼得不得了。
红梅隔着窗户对着自己傻笑，大宝此时心里已经有主意了！
大宝半个月一句话不说，让世英很害怕，告诫世英没事别去下屋。
世英猜对了！大宝准备随时报复！为弟弟和自己报仇！
这个念头，大宝已经有很久了。
可没几天，红梅忽然转变了态度，好几天不断给他哥俩送来一些好吃的，有时候，还主动被他俩买冰棍吃。在下屋扫地。
虽然这些不是什么大事，这足以让大宝很感动，于是就放弃了报复的想法，红梅毕竟是自己妹妹。
没想到，红梅只不过是缓兵之计而已。
因为她发现大宝的眼睛最近总是恶狠狠的，生怕对自己不利，她要尽快的想出一个绝对安全，绝对狠毒的法子，将对方置于死地的法子，目的就是把两人弄走！
她知道妈妈喜欢男孩，不喜欢自己。
红梅发现有一回，妈妈端了一盘子肉饺子送给哥俩吃，看着哥俩吃饺子，妈妈居然笑的那么灿烂，妈妈从来没有对着自己笑过。红梅深知，虽然妈妈对两个臭小子不好，骨子里还是喜欢男孩子的。红梅不许别人抢夺自己的母爱。
自己妈妈只爱自己一点点，你们也要抢夺！
奶奶搬来了。
奶奶在黄大菊来以后，一直张罗要过来住上几天。可碍于儿媳世英的刁钻，要不早就来了，她想她两个孙子了。
奶奶过来以后住西屋，经常把两个孩子招呼过去，喜欢的不得了。
其实，老太太还是很讲理的，从来对孩子们一视同仁。把买来的好吃的平均分给孩子们，包括红梅，怕儿媳挑理。
世英看着婆婆哄着两个孩子不撒手，就是不舒服，虽然她自己也喜欢男孩。毕竟那不是自己的，婆婆将来老了……
红梅发现了妈妈微妙变化的表情，觉得自己绝佳的时机已经到了。
怎样让妈妈和奶奶彻底放弃了他俩呢！红梅发现了一个好时机。
奶奶的手镯很值钱，奶奶有个习惯就是每次洗头会把手镯摘下来，放在箱子上。
这回洗完头，奶奶找不到手镯了。红梅在大宝的床铺底下发现了手镯。
这个奇耻大辱让黄大菊彻底失去了理智。
等奶奶走了以后，大菊把大宝吊在树上抽鞭子！抽了半晌，大宝就是不承认。
黄大军送母亲去了，母亲住在一百里地以外的村子，当那天黄大军赶不回来。
张世英在家织毛衣，听见外面撕心裂肺，心里那个开心。
红梅刚开始很开心，后来有点害怕，因为她知道只要大宝不走，一定会报复自己。
大宝从树下被放下来，已经动弹不得了。黄大军回来给姐姐一顿数落，一个手镯至于吗。
大宝躺在床上好几天没起来，也不哭不闹，没有任何表情。
和上次一样不说话，不一样的是，在床上一躺就是一个礼拜，除了水，什么都不吃。
大宝经常看着院子里舅妈和妈妈干仗，为了一袋子洗衣粉，把妈妈骂得狗血淋头。
大宝不但没有生气，这次居然傻笑起来
秋天傍晚收粮食，大宝二宝和红梅负责躺在麦台旁边的草屋看粮食，大人们都在屋里睡下了。
三个孩子在草房里睡着了。
第二天天刚亮，整个村子腾腾了！喊黄大军，你家麦子着火了！
黄大军塔拉着绵吴路，披着破大衣赶紧冲出去……晾晒的粮食烧的一干二净。
红梅的头发被烧焦了！半边脸貌似浇上了柴油，好在孩子发现及时。
然后大家一顿乱，最后发现大宝不见了。
晚上，大家发现，大宝吊死在了张世英家西屋后面的歪脖树上。
黄大菊整个人崩溃了！死命的哭嚎。
张世英吓得瘫软在地上，而红梅更是吓得胡言乱语。
没多久，黄大菊领着二宝回山东了。
姐姐走的第二天，黄大军就跳了井。
原来，大宝是黄大军和山东前妻生的孩子。来东北后，一直不敢和张世英说，一直由姐姐代养着。
家里只剩下张世英领着自己的姑娘，蜷缩在炕上，不敢下地。
姑娘红梅半夜总是被吓醒，张世英最后疯疯癫癫的。
说是有一天去西屋拿白面，给吓到了。
黄大军跳井之前，去村子里的老祖家坐了一会儿。
老祖是个90多岁的老头。黄大军哭丧着问老祖，我姐姐给我养了十几年的孩子，她到底有什么罪！
我那时候在山东快饿死了，我姐姐和姐夫把我家老大留下了，给我扛了半袋子白面，让我来东北闯荡。
他们自己连半拉馒头都吃不上。
我混好了，接我姐姐来东北享福，她让我姐姐住下屋！
老祖！我怎么会活成这个样子！
据说，那天黄大军趴在老祖的膝盖上，放声嗷嗷大哭，哭得浑身发抖。
出院子，嘴里还直念叨：
我怎么会让俺姐姐住下屋，下碗面条连个鸡蛋也舍不得！俺的良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