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之我之痛
灰色年华,不堪回首。书写少年,满纸泪迹。
解放前夜,我五六岁,济宁旱涝灾荒。父亲和金宝山叔商量,两家协同去济南投奔二伯父和金家大伯。我家有父母亲和不满周岁的小妹,金家有叔婶哥姐弟,两家九口人组成了逃荒队伍。两副挑担,拖儿带女,自草桥口弯槐树、半截阁出济宁,过孙氏店,转宁阳、奔泰安,一路步行,艰苦跋涉。走山路,串村户,讨要汤水。我实在走不动了,清瘦的父亲挑着小妹和锅盆破衣,又让我坐到筐里。我多么的不懂事,增加了父亲的艰辛。母亲腿脚残疾,一瘸一拐跟着父亲。我们走到一个小山村,借宿一户过道和大车底下。好心人家给了盆野菜汤,两家带的干巴干粮正好泡着吃。记得赶上小雪天,宝山婶子小便失禁,把棉裤的湿棉花撕出来晾晒。
晓行夜宿,走了两三天,到了济南毛林子。打问天桥,直奔官扎营。金家去了宝华巷,我们去了同乐巷。二伯父是搬运工人,在巷道有一间小砖房。伯父一看三弟一家来了,就托街坊在巷后找了一大间小西屋,和另两家逃荒的合住。好在没有过多的行李,没有床铺,破衣服堆放地上就算安家了。我家住中间靠西墙,钢旦家靠南墙,还有一家靠北墙。二伯父介绍父亲跟大排车拉偏套,一天挣两角钱。金家奶奶早已来到济南,到街上乞讨为生。母亲给人拆洗衣物,活儿不赶趟,只好学金奶奶上街要饭。二伯和父亲拉搬运不好带我,母亲只好领着我,我很不情愿地跟母亲讨饭吃。我娘俩过铁路不懂岔道,看着没事,火车却会突然飞速开过来。有一次,娘俩差乎让火车轧死。在顺河街一家要饭,窜出来一条狗,咬伤了母亲,还把饭碗摔了。在母亲强烈要求下,主家好说歹说给了一个破碗。讨要几天有了经验,我总想让母亲去饭店和喝喜酒的人家,能吃上白馍馍。我用小铁桶要的菜汤多,还主动找到金奶奶给她喝。
父亲拉套子活儿跟不上,就让我领他去要饭。父亲一个大男人张不开口,就让我喊,我也不好意思,羞得脸通红。父亲很急躁,我只好喊“恁、恁,行行好!”一个老妈妈出来说,这个小孩连奶奶也不会喊。那个时候,我,我的父亲多么无奈啊!最让我痛苦的是,我不满周岁的小妹死了!母亲奶水不足,小妹饿死了!娘背着死去的小妹一天多,我不知道!第二天一大早,天上还有星星,母亲让我拿着院落里一把破铣,跟着她到了小河边,在河滩挖坑埋葬了小妹。我此时才知道还没有名字的小妹离开了人世!
解放后,济宁生活有了好转,在济南逃荒要饭一年多后回到老家。大伯、父亲和母亲开豆腐作坊卖豆腐干,生意开始好做。51年,我家添了个弟弟,叫连抢,也叫小连。54年,又添了个妹妹叫妮子。我52年上学,我家生活渐渐有了起色。好日子仅仅四五年的光景,父亲病倒了!缺少营养,得了肾炎,医院。父亲骨瘦如柴,我陪床看护,心中十分难过!五五年农历二月二,本来是龙抬头的日子,可我属龙的父亲却与世长辞了!可怜的父亲死后是用铺床的旧箔卷起来埋葬,高个子的父亲两只脚还伸出在外!母亲和我哭天喊地,无力回天!三十多岁的母亲无比坚定,总觉得两儿一女是她的依靠,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
父亲去世后,我家带着三亩半薄地加入了农业合作社。母亲开始务农劳动,她在场院烧水或者拔草、摘菜,干些辅助活,起早睡晚还帮着大伯父在豆腐作坊洗搌布,包豆腐干。下地时,母亲就把小连、妮子关在家院里,让大孩看小孩。可是家里没吃的,饥饿的妮子发烧,身上长疮,在院落爬行,喝生水,吃脏东西。我去上学,小连弟弟自己呆玩,不懂对妮子的关照。妮子妹妹一岁多了,也像她小姐姐一样,离开了这贫穷的世界!我可怜的母亲伤心透了,又哭又急,对着我和弟弟发疯似的训斥。我上四年级,弟弟五六岁,不知如何是好!好心的邻居安慰母亲,日子不好过不是一家的事,这样病饿而死可怜的孩子还真不少。
更恶劣的事还在后头。57年发大水,兴隆庵大庙里念经举事乞讨平安。草桥口、胜利街方圆左近的人都去看热闹。我弟小连七八岁了,穿了个破棉袄,个子不高,邻居都喊他小豆豆。他也随着大人去街西头大庙看热闹。当走到离大庙还有百十米,在街斜坡上摔倒了,这时过来农业社拉肥料的马车。赶车的大个子坐在左杆上,右车轮把小弟轧入车下。老远跟在车后的大个子的爹发现了,喊着停车!医院,无力回天,我可怜的连弟命丧黄泉!母亲哭得死去活来。我当时五年级中午放学回家。看到街上人们围着母亲议论,知道弟弟被轧死了,我立即大哭大叫起来!大娘婶子拉住我劝导。母亲发疯似地去赶马车的周家要人。农业社干部出来劝解,再三商议解决方案。经汇报高级社,把我孤儿寡母娘俩作为三定五保户进行经济补助,生活照顾。没有办法,小弟再也活不了了。#弟弟#
小弟死后,我们家阴云密布。不久,大伯也病了!当时我跟大伯睡觉,他半夜起来去院子里扒住树枝呼喊,说憋得慌,喘不过气来。事后才知是喉咙里长了瓮肿。医院为时已晚,我劳苦一生的伯父去世了!
两头占着三年,我家死了四口人。少年时代的我是在阴暗生活中度过的。沉默,是我少年时代的关键词。母亲仇恨轧死小弟的人,有时近乎变态,任谁也管不了。但我总是试图劝解母亲,成年入党提干后,为社会大环境着想,更是多次压制母亲的仇恨情绪,没有为母亲苦闷愤恨的内心给予安抚宽慰,现在追悔不已。当年我对说话不算数、不信守承诺的队干部也曾表示愤怒,但也仅仅是愤怒,愤怒有什么用?仇恨有什么用?根子在大环境,根子在太贫穷。我十三四岁,一个灰色男孩,没有能力抗争,只有无尽苦痛。心之痛,是我少年的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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